“噠。”
“噠。”
“噠。”
水滴有節奏地落在堅硬表面,摔得粉碎。
阿方索·德·派瓦的世界一片黑暗,他的眼睛被三層厚布蒙住,四肢也被鐵索固定。
從被俘到現在,他沒有得到任何吃喝。他已經不太能感受到饑餓,也不清楚過去了多久,只能通過口渴程度推測應該尚未超過四十八小時。
再結合漏水、室溫和氣味,他判斷自己正被關押在一間地牢內。
身為直接向帝國安全委員會匯報的地區情報主管,阿方索·德·派瓦從未在南蒙塔使用過自己的本名。因為他還有另一個身份——皮革商人卡普芬。
來自圣珈倫州的卡普芬是純正的赫爾維蒂亞人,說話帶一點山北的口音。
幼年時雙親不幸染病亡故,所以卡普芬由舅舅撫養長大。四年前,鰥夫舅舅也撒手人寰,把遺產都留給了卡普芬。卡普芬則將遺產都投進萊西兄弟商行,憑此獲得合伙人的身份。
之后卡普芬來到索林根州,接替了萊西兄弟商行原本在鋼堡的負責人。平日里,他主要打理商行的制革生意。偶爾也充當掮客,做點對縫的小投機買賣。
因為偏暗沉的膚色,相熟的人通常叫他“黑臉膛卡普芬”。
以上便是皮革商卡普芬的生平,簡簡單單,很不起眼,但經得起任何好事者的查證。
不定期要出城收購生皮的行業給了卡普芬行動的自由,貪財小生意人的形象想象則賦予了他搜羅情報的動機。
作為掩護身份,皮革商卡普芬堪稱完美無缺。
不過“皇帝之手”阿方索·德·派瓦心里清楚,既然他已經被關進地牢,那么再真實的假身份也沒有任何意義。
他唯祈禱其他人盡快找到這間地牢,營救自己出去……或者殺了自己。
畢竟,沒人比皇帝之手更了解“使者”的本事。
外出打探消息的房屋主人安全返回,讓精神緊繃的藏身者們松了一口氣。
眼下鋼堡還在戒嚴,主動刺探情報是行險之舉,可也是無奈之舉。
因為負責執行的鷹衛向來只聽命于使者,與帝國安全委員會的間諜網互相隔離,沒有直接聯系。
昏暗的密
室,一人低語:“城內的火已經基本被撲滅,叛軍正分頭撤出城區。”
“出城?”
“去對付山火。還有,城內傳言……那晚的火風暴是顧問們的手筆。”
“可信程度如何?”
“屬下認為這是叛黨慣用的栽贓手段。”說話人遲疑了一下:“可屬下又不想不出,除了陛下的諸位顧問,還有誰擁有如此……如此威能。”
“那特使為什么還不與我們聯絡?”另一人出聲質疑。
“可能……可能是有意保持緘默。出了那晚的變故,密使或許懷疑是我們內部遭到滲透。也可能受了傷,不便露面。還有可能是……”
說話人不敢再多講。
為首者沉默片刻:“讓房主人去探聽的另一件事情,什么結果?”
“被叛軍抓住的人一部分被當場處決,沒被處決的暫時都被關押在北城的破產者監獄,據說那里的所有牢房已經裝滿了人。”說話人不安地活動了一下衣領,謹慎地匯報:
“明多夫先生還搜集到一個消息——行動當夜,有幾名‘囚犯’被叛軍上校伯爾尼秘密押送回軍營,著憲兵專門看管。據說伯爾尼嚴禁任何人私下接觸那幾名囚犯,拼命想要封鎖消息。”
“不對勁!”另一人急促地發言:“明多夫一個寓公,怎么可能打聽得到叛軍著力想要保密的情報?”
“雖然火已經撲滅,但是叛黨至今也沒找到替罪羊,也沒公布大火的調查結果。”說話人偷瞄了一眼上級,極為耐心地解釋:
“現在城中流言四起。有說都是維內塔人在幕后操縱,有說是聯省人下的黑手。還有說是帕拉圖人被禁運令激怒,派探子潛入縱火,趁機洗劫鋼堡儲備的軍械。
市面上還有更多更加古怪離奇、聳人聽聞的小道消息,譬如‘一頭怪物逃進玫瑰湖,到了晚上就爬上岸,吞吃火場里的廢鐵和金銀’。屬下也只是從流言中甄選出可能有用的情報。”
語畢,密室里再次陷入死寂。唯有昏暗的燈火微微跳動,將幾人的影子在狹小的房間內拖長。
為首的男人緩緩開口:“既然特使沒有按照原定計劃向我們通報情況,那么就應該認為他們已經遇難或者被俘。”
另外幾人一聲不響地聽著。既然鷹尉已經做出判斷,鷹衛就不會再質疑。
“從現在開始,首要任務不再是執行計劃,而是找到特使!啟用緊急方案,派人去其他落腳點,集結每個還能拿得起劍的人。不需要再考慮安全問題,讓
所有忠于陛下的鋼堡臣仆都去打探叛軍秘密關押重要囚犯的地點。”為首的男人不顧腰腹新近縫合的傷口疼痛,撐著桌子站起身:“特使和顧問決不能落入叛黨手里,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遵命!”
除了快要把人逼瘋的的滴水聲,阿方索終于聽到了一些不一樣的動靜:
門軸轉動的磨擦、木板落地的悶響、愈發清晰的腳步聲……有人來了,應該是兩個人,一直走到他身旁,將束縛他四肢的鐵索換成了鐐銬。
阿方索被架了起來,然后被提出地牢。
空氣變得新鮮不少,壁爐里有木柴在噼里啪啦地燒著,一掃地牢的陰冷潮濕。
“這就對了。”阿方索心想。
叛黨抓獲自己以后沒有當場進行審訊,或許可以解釋為救火更重要。
但兩天快要過去,還把自己丟在地牢里不聞不問,顯然是刻意為之——難道是把囚禁當成一種審訊手段?
“未免也太過小瞧人。”阿方索心想。他默默預演接下來的過程:誘供、恐嚇、刑訊,熬不住的時候喂給叛黨一點半真半假的情報,盡可能拖延時間,等待使者找到這里。
短暫的旅途很快抵達終點,阿方索被綁在一把又冷又硬的扶手椅上。
頭罩被除掉,他發現自己身處一間門窗都被釘死的斗室——還是不知道現在的時間。
面前的長桌后面,索林根州第二順位軍事長官托馬斯中校正在等著他。
托馬斯中校身旁,臉色蒼白、神情有些疲倦的假男爵正在把玩一副紙牌。
一日之內,來自鋼堡各處的消息源源不斷匯入這處臨時的指揮樞紐。
壞消息居多,大部分安全屋要么空無一人,要么已經暴露。
而且真正的暴風雨顯然尚未開始,一旦對方騰出手,必然還有一輪更嚴厲的地毯式搜查。
與帝國安全委員會殘存的情報網重新建立聯絡則是意外收獲——雖然違背了鷹衛和皇帝之手相互隔絕的行動準則,然而當務之急是找回使者,鷹尉也顧不得許多。
“叛軍常設
營地的建造規范與陛下的新軍大同小異。”
說話人在紙上不斷勾畫:
“縱橫四條道路把營地分成前中后三區。監牢通常位于中央區,緊挨著軍械庫、軍官住所和軍團大廳等公用建筑。從側門可以直接進入中央區,但是要過兩道崗哨。”
“前區和后區是營房和操場,平日只駐扎叛軍的兩個大隊。如果強行攻入中央區,不可能不驚擾到營房內的士兵。”
“但叛軍大部目前都在南山滅火,沒有投入滅火的部隊也在城內執行戒嚴命令。軍營只剩下少量的輔兵——守備薄弱,不像是有重要人物關押。”
“不過,考慮到叛軍內部偽魔法師的存在。守備薄弱很可能只是假象。實則外松內緊,意圖引誘我們踏進陷阱。”
鷹尉審視著軍營簡圖,過了好一會才問:“叛軍指揮官有什么動靜?”
“叛軍在索林根州最高軍事長官馬克思·伯爾尼至今沒再露面,最近兩天都是他的副手約翰·托馬斯指揮。大火當夜,曾經短暫指揮過北城民兵的‘小伯爾尼’也沒有再出現過。”
對于情報的收集和處理工作,皇帝之手遠比鷹衛高效專業。
“經多方查證,馬克思·伯爾尼既沒有兒子,也沒有侄子,小伯爾尼毫無疑問是假身份。匯總信息,屬下……我認為。”皇帝之手在鋼堡的副主管猶豫再三,還是說出結論:“神秘的[小伯爾尼]應該就是叛軍的偽魔法師,而且是級別很高的偽魔法師。”
鷹尉猛然想起那個在白鷹莊園一劍斬下顧問頭顱的騎士,腹部的刀傷又開始作痛:“叛黨的假貨什么時候能對付得了陛下的顧問?”
“雖然叛黨的偽魔法師與顧問們普遍存在難以逾越的差距。但是據我們所知,在山前地和維內塔,也已經有個別精英達到可以媲美顧問的水準。”
“山前地、維內塔,個別精英?那鋼堡這個又是哪來的?”
“只能是提前部署。”副主管冷靜地回答:“我認為,事態之所以演變成現在的模樣,很可能是某個環節發生了泄密。叛黨提前做了充分的準備,以至于按照計劃行動的我們一頭扎進對方的陷阱。否則不足以解釋這次失敗。”
“我不管泄密,我只要特使。”
“使者最后一次出現的位置是南城區的湖畔旅館。大火當晚那里曾有過一次小規模激戰,據稱死傷甚多。但是具體結果已經不得而知——叛軍封鎖了那里。使者以及保護使者的幾名顧問則去向不明。”副主管話鋒一轉:“但是有一件事
可以證實——確實有我們的重要人員被俘。”
“誰?”
“卡普芬先生,委員會在南蒙塔的兩個主管之一,我的上級。”
鷹尉瞇起眼睛:“證據?”
副主管轉身看向密室角落,一個帶著鐵面具的人坐在那里。
鷹尉也跟著看向密室角落:“大人?”
面具人微微點頭,惜字如金:“我看到了。”
副主管趁熱打鐵:“據可靠消息,卡普芬先生被捕當晚就被秘密送往駐軍軍營關押。”
鷹尉冷冷地說:“你是想讓我的人去營救你的上司。”
“如果使者大人不幸被俘,那他很有可能與卡普芬先生被關押在同一個地點。”副主管停頓了一下:“更何況,我們同樣無法承擔卡普芬先生的后果。”
鷹尉對于后邊的半句話反應平平,只是問:“你有沒有想過,假如叛軍的精英魔法師就守在那個軍營,我們一頭扎進去會是什么后果?”
副主管在心里嘆了口氣,使者一旦失蹤,鋼堡就再也找不到能統合行動和情報兩套系統的決策者了。
他振作精神,鎮定地回答:“這正是我要說的。事實上,失蹤的不僅僅是伯爾尼和小伯爾尼。我們所知道的叛軍系統內的偽魔法師,大火之夜以后都沒有再出現過。有傳聞說,一些軍官在救火時負了很重的傷。還有,保羅·伍珀市長請了鋼堡最好的醫生去自己家里,但他本人一直都在市政宮。我推測……”
“說!別吞吞吐吐的。”
副主管舔了舔嘴唇:“我推測,大火當晚,摧毀埃爾因大教堂的火龍卷實際是叛軍的大型魔法。強行使用那種規模的法術,叛軍的偽魔法師也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伯爾尼和小伯爾尼至今沒有再露面,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不能——他們恐怕都受了重傷。駐軍軍營或許有埋伏,但現在也一定是他們最虛弱的時刻。”
鷹尉沉思許久,抬頭問向密室角落的顧問:“大人,大型魔法有可能讓使用它的人失去行動能力?”
顧問還是言簡意賅:“可能。”
“就算是陷阱。”鷹尉的手掌劃過繪在草紙上的營區地圖,咬著牙、臉頰抽搐著:“看來我們也不得不上去踩一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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