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堡郊外,臨近軍團駐地的楚格村,一直龐大的車隊正在做開拔前的準備。
天早已放亮,但看起來還是灰蒙蒙的。八點一刻,教堂的守夜人準時敲響晨鐘。
聽到鐘聲,忙碌的人們全部停下手里的活計,沉默地低頭禱告。
片刻之后,鐘聲停歇,雕塑似的人們也恢復行動,繼續給車軸涂油、給挽馬加料、檢查貨物和行囊。
萬事有始便有終,溫特斯即將離開鋼堡。不過在出發以前,他還有一些事務要收尾,還有一些友人要道別。。
例如湖畔旅館的領班科維良。
“他是科赫,您的聯絡人。”溫特斯揚了揚下巴,示意科維良去看剛剛走進帳篷的結實男人:“今后就是你們打交道了,正式認識一下。”
科維良轉身面向科赫,舉止有些無措,因為他不知該行什么禮。最后老領班深深地低頭彎腰,結實男人卻伸出右手。
科維良不禁一愣,但他很快回過神,配合地接住對方的好意。就這樣,兩人握了握手。
溫特斯輕輕點頭,科赫靴跟一碰、抬臂敬禮,利落地走出帳篷。
“他的舉止簡直是把身份寫在臉上。”溫特斯嘆了口氣,偏頭看向科維良:“但他已經是我的部下里面說蒙塔方言最不別扭的人。”
“蒙塔有很多服過役的老兵,所以科赫先生的舉止并不突兀。”科維良婉轉地奉承:“況且忠誠才是最重要的品質,而科赫先生顯然一點也不缺乏它。”
溫特斯翹了翹嘴角,沒有接茬,繼續往下說道:“我會在盧塞恩建立一個據點,就如我此前所說,您只需要按照我的要求,定期將家書寄往盧塞恩即可。我也會遵守約定,保證羅杰先生的安全。”
科維良畢恭畢敬地聆聽。
溫特斯的態度坦率自然:“這事說簡單也簡單,無非是寄信。說難又極難,鋼堡與盧塞恩之間有三個自治州、上百公里路程。及時、穩定和隱秘——想做到任意一點都不容易。我能提供的,只有最大限度的資金。但是如何建立并且維持一條通信路線,全都要仰仗您和科赫的智慧和判斷。”
說到這里,溫特斯停頓片刻,又嘆了口氣:“誠實地說,科維良先生,我沒有幾個真正可以獨當一面的部下。即使有,我也不會把他們留在蒙塔——因為那是一種可恥的浪費。科赫就是我能給您提供的最好的幫手,我完全信任他,但是我的信使幫不了他什么忙。在群山之國,我指望的人……實際一直都是您。”
科維良不敢有絲毫怠慢,微微躬腰,神色誠懇地保證:“閣下,我絕不會辜負你的信任!你可以完全相信我的忠誠。”
溫特斯的嘴角又浮現出剛剛那種無可奈何的笑容:“您不需要擺出這種做態討好我,科維良先生。我拿您外甥的性命做抵押物,行徑無異于綁架勒索。被勒索者對于綁架犯,能有什么忠誠可言?”
科維良把頭顱垂得更低:“羅杰的事情都是他自找的,他活該受懲罰。您能饒他一命已經是我不該奢求的善舉,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大度和仁慈。”
“我會把您的這句話抄下來。”溫特斯撐著小桌站起身,鼓掌大笑:“說不定哪天我也能用上。”
面對完全不按劇本表演的男爵,科維良唯有肩膀縮得更窄、姿態放得更低、盡可能表現得順從。
“您或許以為我是在耍弄權術,但是我既沒有那種能力,也沒有那種想法。我見過一些人——你越是敬重他們,他們越是輕視你;你越是看低他們,他們越覺得你威嚴。在我看來,您不屬于那一類。您屬于既有自尊,又有足夠智慧的人,所以我選擇和您誠實地交流。”
溫特斯從桌邊拿起手杖,面對面站在老領班身前:
“我不喜歡勒索和綁架,可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您的外甥看到太多、知道太多,卻還不理解沉默的寶貴。放過他的風險太高,所以我只能帶他走。
但是請相信我,我選擇這種處理方式,不是因為沒有其他更省事、更一勞永逸的辦法,而是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一些寶貴的品質。
索多瑪如果有十個義人,它就不應當被毀滅。你的外甥還擁有為他人犧牲自己的勇氣,那么只是為了守密就殺掉他未免太可惜。所以我選擇將他納入我的管制下,他會背井離鄉,但我也會為他提供一條受教育和上升的出路——這是壞結果里的好結果。
您也一樣。我從未將您視為下屬、囚犯或者奴隸,我將您視為平等的合作者。我向您購買一種服務,并向您支付合理的報酬。毫無疑問,這是強買強賣,我向您致歉。”
說罷,溫特斯后退半步,認真地行禮。
科維良緊忙也行禮,他不露聲色地端詳著男爵的神情,試圖找出一些他更熟悉的東西,不過收獲甚微。
花了一些時間消化男爵的話語之后,科維良還是謹慎地回答:“您的寬容和仁慈,我無以報答。請放心,閣下,我一定盡全力搜集您需要的一切信息。”
“不,那恰恰是我不需要您做的。”溫特斯嚴肅地重申:“我不需要您主動搜集任何敏感的消息,就像我之前說的,我只需要你收集公開的、日常的信息——麥子和面粉的價格、普通人的工錢、市政府的告示、天氣的好壞。
而且無論什么情況,您都必須優先考慮自身的安全。我不是要和蒙塔共和國開戰,我只是希望能在索林根州保有一雙眼睛和一對耳朵,代替我觀察群山之國發生的一切,僅此而已。”
老領班陷入沉默,過了片刻,他抬起頭,臉上不再是恭維和順從,而是不安和狐疑:“我能問個問題嗎?閣下。”
“請說。”
“為什么是我?”
溫特斯理所當然地回答:“當然是因為您是最合適的人選。”
“如果只是一雙眼睛和一對耳朵,卡洛·艾德先生比我更合適。他能看到的比我更廣、能聽到的比我更多。”科維良一針見血地點破男爵與納瓦雷商行的關系:“為什么是我?”
“正因為你不是他,所以你才是最合適的人選。”溫特斯拄著手杖,從容解釋:“卡洛·艾德首先是納瓦雷商行的合伙人,其次是維內塔人,最后才是我的朋友。無論他是否有意,他提供的必然是過了一遍篩子的信息。我希望有一雙蒙塔人的眼睛代替我觀察,這雙眼睛必須足夠敏銳、足夠老練,而且還不能沾染利害關系。反復權衡之后,我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科維良又一次陷入沉默。過了好一會,他才苦澀地問:“所以我就被綁上您的戰車,再也沒有離開的機會了?”
溫特斯認真地回答:“我考慮過這一點。不如我們約定一個時間,五年如何?”
科維良無法輕易相信:“五年?我為您效力五年,然后您放了羅杰?”
“如果五年之后,羅杰先生還愿意回到蒙塔,那他可以自由行動。”溫特斯點頭,他還藏了半句話沒說——要是五年之后,科赫還只有一個線人,那也怪不了別人。
科維良痛苦地深深吸氣,然后沉重的呼出,他按著胸口,深深彎腰:“還請您不要忘記今日許下的承諾。因為那就是我和羅杰唯一擁有的東西了。”
溫特斯伸出了手。
科維良是第一個被請進帳篷的客人,但不是最后一個從帳篷側門離開的客人。
第二個在帳篷內與溫特斯見面的客人是一位身材瘦高、衣著低調、胡須剃得很干凈的中年男人,他沒有報上大名,但是他姓“達·埃斯特”。
中年男人取下帽子拿在手里,一絲不茍但又疏離冷淡地行禮。
溫特斯倚著手杖,略一頷首。
“[舊語]蒙塔涅閣下。”中年男人率先開口:“[舊語]我謹代表弗若拉的主人向您衷心致謝,感謝您的援助和證詞,您將永遠是我們的朋友。”
“我只是如實作證。”溫特斯用通用語回答。
“[舊語]白鷹有恩必償。”
溫特斯配合地笑了一下:“你們只要履行約定就好。”
中年男人又行了一禮,扣上帽子,帶著白鷹們特有的那種傲慢派頭轉身離開。
中年男人出去以后,夏爾掀開門簾走進帳篷,一個勁撇嘴:“什么白鷹,走起路來倒像是大鵝。叛徒,狂妄什么?”
溫特斯撐著膝蓋坐下,揉了揉酸脹的左腿,笑著說:“如果他們真的很驕傲,他們就不會違背承諾,難道不是好事?”
夏爾不說話了。
全賴溫特斯救援及時,博爾索·達·埃斯特安然無恙地活到今天——雖然溫特斯那晚的最初目的并不是救人。
至于博爾索如何擺脫蒙塔方面的事后追責?那就要看埃斯特家族的手腕了。
至少在與埃斯特家族的使節協商之后,溫特斯提供了如下證詞:沒有證據表明博爾索·達·埃斯特先生直接參與帝國間諜當夜的行動;也沒有證據表明博爾索·達·埃斯特先生提前知曉帝國間諜的計劃;但是有證據表明,他是帝國刺客當晚的目標之一。
“外面還有誰?”溫特斯問夏爾。
“保羅·伍珀市長派了人來,還有幾個闊佬也派了仆人來送禮,我都給納瓦雷小姐送去了。”夏爾想了想,認真地說:“富勒先生和小施米德先生倒是親自來了,他們說要當面向您道謝。要我請他們進來?”
“不用了。”溫特斯擺了擺手:“一會出去打個招呼就好。”
夏爾乖巧地點頭。
溫特斯掃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紐倫鐘,起身走向衣架。夏爾緊忙上前,幫助溫特斯換上騎行的裝具。
“就坐馬車吧。”夏爾有點不高興地說:“干嘛非要騎馬?”
溫特斯輕哼一聲:“坐馬車怎么像話?送給伯爾尼上校和托馬斯中校的戰馬,送過去了嗎?”
“送過去了,我親手把韁繩交給他們的。”
溫特斯輕咳了幾聲:“長風接回來了嗎?”
“接回來了。”夏爾畢竟還是小孩子,喜怒都快,剛剛還悶悶不樂,說起長風立刻來了精神:“依我看,要不是我們主動去討要,那個什么中校肯定就給賴掉了。哼,山民。”
“好了。”溫特斯的語氣難得嚴厲:“不許這樣說話。”
夏爾登時收住,但是嘴還是撅得老高。
今天情況特殊,伯爾尼上校和托馬斯中校沒有派人到場,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支車隊與駐軍千絲萬縷的聯系。
因為溫特斯的“運輸車隊”拿的是伯爾尼上校署名的通行證,名義上是要去邊境貿易城市盧塞恩購入糧食。
大火過后的索林根州什么都缺,尤其缺食物。一無所有的災民每天都要消耗數以千磅計的面包,駐軍拿出軍糧也只夠暫時支應,早晚會被消耗干凈。肉眼可見的糧食危機又導致農民和商人不敢把糧食拿出來賣。
索林根已經向臨州請求援助,可是僅靠內部的糧食,只怕索林根的需求還會把相鄰自由州的面粉價格全部拉高。
蒙塔共和國的有識之士都已經把目光轉向群山之外。
但指望外部購入的話,瓦恩和北蒙塔的面粉遠水不解近渴,反而是帕拉圖距離索林根州最近——地廣人稀的帕拉圖除了盛產羊毛和腌肉,也是小麥、黑麥的重要產地。
聯省的利益和蒙塔的利益出現了微妙的分歧,托馬斯中校借此幫助溫特斯打通了蒙塔陸軍內部的關節,確保沿途關卡這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作為交換,溫特斯則承諾帕拉圖“第三共和國”將會向盧塞恩出售至少滿足鋼堡三個月需求的糧食——雖然他壓根沒有取得帕拉圖軍政府方面的許可。
當然,溫特斯事后第一時間向阿爾帕德將軍派出信使。不過天平兩端的砝碼變成了“軍械”和“糧食加過境權”。
陰差陽錯,溫特斯·蒙塔涅接下了生平第一筆掮客生意,而且還是兩頭騙的買賣。身陷囹圄的白鷹若是有知,恐怕一定會含淚鼓掌。
脫掉帝國貴族的服飾,換上帕拉圖騎手的行裝,溫特斯突然笑了一下。
“您在笑什么?”夏爾莫名其妙。
“看到帕拉圖樣式的靴子,你不覺得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溫特斯有些懷念和感慨,他費勁地穿上靴子:“我們在維內塔的時候,可是不穿這種靴子的。”
比起維內塔樣式的靴子,帕拉圖靴子的直筒更高,革料更硬,穿起來更麻煩,但是不用皮繩也能固定在腳上。為了御寒,帕拉圖的冬季靴子內部還有翻毛。
“我在帕拉圖才學會的騎馬。”夏爾小聲說:“我在維內塔沒穿過靴子。”
溫特斯默默坐了一會,幫著夏爾調整好腰帶:“你想回家嗎?夏爾。”
“想。”夏爾苦惱地抓著頭發:“也不想。”
溫特斯揉了揉夏爾的腦袋。
腳步聲從帳外傳來,緊接著門簾被挑起:“保民官,塞爾維特議員來了。”
“終于來了。”溫特斯扶著夏爾站起身:“請他進來。”
約翰·塞爾維特還是穿著那身黑色衣服——當然更有可能是他很多套一模一樣的黑色衣服,扣子也還是扣到衣領,只是騎馬時膝蓋、上衣下擺沾了點灰塵。
看到“男爵”已經換好出行的全套裝具,塞爾維特波瀾不興的雙眼中帶出一點點驚訝:“您今天就要出發?”
“再來晚一點您可能都見不到我了。”溫特斯開朗地笑著:“您是來知會我們鐵匠行會的投票結果?”
“是。”塞爾維特肅容回答,他清了清嗓子。
“稍等。”溫特斯叫停了對方的發言。
塞爾維特皺起眉,用眼神詢問。
溫特斯看向夏爾:“去請納瓦雷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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