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安德烈在艾克面前很克制地沒有陰陽怪氣,但是回到自己人身邊,他可是一點也不留情面。
“要是聯省軍官和大師的水平差不多的話。”安德烈笑逐顏開地說:“那我們就再也不用擔心聯省的軍隊啦——簡直是不堪一擊,不堪一擊嘛!”
話說出口,安德烈才想起在座還有兩位聯省出身的軍官,趕緊找補道:“巴德,不包括你……哦哦哦,
還有梅森學長。”
梅森習以為常地擺了擺手,側身看向坐在左手邊的戴著鐵面具的男子,好奇地問:“您是怎么想到在碼頭設伏?您是提前猜到阿爾法和波塔爾會派遣小部隊從碼頭發起突襲?莫羅學長。”
莫羅上尉冷淡的聲音從鐵面具下傳出:“我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只是按照教條抽出一部分兵力作為預備隊并守衛后路。”
“原來如此。”梅森有點失望。
“不過,對方的確有點傻里傻氣,戰術部署就像一張白紙,
一眼就能看穿。”大概是因為打了勝仗心情不錯,
莫羅上尉難得有聊天的興致:“主力部隊正面進攻、小股部隊繞后策應,仿佛是照著教科書在排兵布陣,
根本就不用猜。”
莫羅上尉輕輕搖頭,半是憐憫、半是想笑地慨嘆:“真的是……太單純了。”
話音剛落,安德烈開懷大笑,梅森也配合地翹起嘴角。
坐在會議桌盡頭、一直矜持著沒有吭聲的塞伯少校,終于也忍不住加入談話。
而且軍刀塞伯一開口就帶著強烈的攻擊性:“呵,你們也不算一算,聯省已經多少年沒有打過仗?除開那些半截入土的老頭子,年輕一代還能找出幾個真正上過戰場的人?”
塞伯少校清了清嗓子,居高臨下掃視會議室里的尉官們:“你們幾個,軍齡雖然也不長,但是好歹也與蠻子交過手,積累了一些實戰經驗。聯省陸軍是什么貨色?和我們帕拉圖的鐵流比,他們也配?倒不如說,那個叫什么阿克塞爾的小家伙能主動出擊,已經算他有膽量。按照聯省陸軍的一貫作風,他就應該縮在塢堡里、守到天荒地老才對。”
塞伯少校滔滔不絕的辛辣點評令在座其他尉官啞口無言。
發覺沒人回應自己,
塞伯少校頓感無趣……以及一點點失落。他輕哼一聲,
抱起胳膊,冷著臉看向窗外。
“少校說得有道理。”溫特斯打破沉默,先是對少校表示贊同,然后為艾克說了一句公道話:“奧蘭治少尉的軍事素養不差,只是欠缺經驗。波塔爾麾下的民兵被他訓練得很不錯,所以我打算把鏟子港之戰的俘虜甄別一下,如果背景清白就補充給步兵團。”
對于溫特斯的配合,塞伯少校卻很不領情,他撇了撇嘴,繼續盯著窗外嘰嘰喳喳的小鳥。
“我沒記錯的話。”巴德放下手里的卷宗,抬頭問溫特斯:“艾克不應該是留校任教?至少也應該留在聯省。怎么會被派到帕拉圖來?”
“不知道。”溫特斯一攤手:“我也沒問。”
“該問還是要問。”巴德溫和地提醒:“我們或許能從艾克口中得到一些重要情報。”
溫特斯也學著少校的姿勢,抱著胳膊,假裝很關注窗外的小鳥在嚷嚷什么:“他恐怕不會主動開口。”
“那還不簡單?”塞伯少校來了興趣,滿不在乎地說:“你們如果拉不下臉,就把那個聯省小家伙交給我。三天之內,我讓他把夢里說了什么都倒出來。”
“他從不說夢話。”
塞伯少校冷笑:“你怎么知道?”
“在陸院時我睡他下鋪,六年。”
塞伯少校愣了一下,收起了無所顧忌的表情,他嘆了口氣,指尖輕輕敲著桌面,
悠悠地說:“那事情可就難辦嘍……”
溫特斯看向巴德:“要不然,你去試一試?”
因為知道自己在強人所難,所以溫特斯說話時明顯底氣不足。
但是巴德很自然地點點頭,寬容地答應下來:“好,我去試試看,不過不保證能成功。畢竟,如果你都無法說服艾克,我成功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好!”溫特斯高興地說:“試試看。”
閑談間,太陽已經升上樹梢。陽光穿過敞開的窗戶,灑在會議室的長桌上。
陣陣鐘聲從熱沃丹大教堂的高塔傳來,提醒在座幾人一天之中最為寶貴的上午即將過去。
“那個叫阿克塞爾的小子的事情先放一邊,我今天來找你是有正事!”塞伯少校敲了敲桌子,豎起眉毛,語氣不善地問溫特斯:“跟我一起從荒原回來的戰俘,你們打算怎么處置?是放是留,能不能給一個準話?”
“歸來戰俘的安置問題就在今天解決。”溫特斯一邊回答,一邊動筆記下少校的訴求。
“我也有事想問。”安德烈舉起手,抱怨道:“鏟子港之戰的賞金什么時候發?大頭兵可都在眼巴巴等著——當然,我也在等著。”
塞伯上校一聽,立刻也伸長脖子,恨不得把鼻尖貼到溫特斯的腦門上:“奔襲赤練部的輕騎里面也有不少我的兵,他們給你賣命,分東西的時候可不能少了他們。”
溫特斯又記了一條,點頭答應:“戰利品的分配也要在今天商量出辦法。”
然而塞伯少校不說還好,一說反倒提醒了溫特斯。他輕咳一聲,盡可能平和地指出少校此前的問題:“您帶騎隊回來的時候,又是買酒、又是撒錢、又是開流水席,導致赤練部之戰的繳獲……”
“嗨!”塞伯少校大大咧咧地說:“慶功嘛,總得花點。這算什么?這才到哪?”
他瞥了溫特斯一眼:“小家子氣!”
溫特斯做了一個深呼吸。
“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說!”安德烈又舉起手,急不可待地插話:“既然暫時不打仗了,之前收走的軍馬是不是應該還給騎兵隊和軍馬場?抽走的騎兵是不是也該還給我?唉,好不容易保住一點膘,開春一折騰,又白忙活了……”
溫特斯還沒來得及答復,巴德先一步開口。
巴德看著安德烈,嚴肅地問:“戰報里說,你在鏟子港之戰俘虜的敵人,都被你處決了?”
“那些人都是馬匪強盜,殺了不可惜。”
“不可惜?”巴德沉默片刻:“不,很可惜。”
安德烈不以為然:“哪里可惜?”
巴德反問:“你知道一個女人從懷孕到生產要多久嗎?”
“什么意思?”安德烈皺起眉頭。
“一個女人從懷孕到生產要十個月,只有一半的嬰兒能活到三歲,只有三分之一的小孩能長到成年。”巴德耐著性子給安德烈解釋:“從嗷嗷待哺的嬰兒到四肢強健的成人,至少要花十七年時間。而你處決他,只需要一刀。”
安德烈梗起脖子,不服氣地問:“所以?”
“所以你有沒有想過,你造成了多大的浪費?”巴德抿著嘴唇,緩緩說道:“武器一個月就能造出一大批、糧食一年可以收獲兩輪、戰馬三年可以補充一茬。”
他掃視在場的其他軍官:“而人呢?人至少要十七年才能養育出一個。比起武器、糧食、戰馬,‘人’才是最難補充的資源、也是我們最缺少的資源。鐵礦、農莊、伐木場、建筑工地,鐵峰郡現在到處都需要人,需要能勞動的人——不管是有罪的、還是無罪的,也不管是該死的、還是不該死的。”
安德烈啞口無言,他訥訥地問:“巴德,你到底要說什么……”
“‘割頭令’該叫停了。”巴德看向溫特斯,嚴肅地說:“以首級作為激勵措施,短時間確實很有用。然而據我所知,現在已經有士兵為了獲取首級,甚至私下處決投降的敵人。即使不考慮道德因素,濫殺也是我們不能容忍的浪費。”
“好。”溫特斯點頭,在紙上又記下一條:“這件事,今天也要商量出個結果。”
“我也有事情。”梅森慢慢舉起手,見其他人都朝他看過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是什么大事。白山郡最近封鎖了渡橋,本地的幾家商行拜托我來問一問是什么情況。”
“好。”溫特斯再記一條:“我派人去問,還有別的事?”
“那我就一并說了。”梅森扳著手指,一條一條細數:
“你走這段時間,我又起了六座高爐。如今,本地的生熟鐵產量,已經遠遠超出鍛爐鄉的消化能力。波爾坦和岡察兄弟想知道,多余的生鐵可不可以賣給其他郡?”
“你從鋼堡帶回來的工匠我已經安置在南城,你是打算集體雇用他們?還是讓他們自由擇業?已經有不少鍛爐主來找我,拐彎抹角地問雇傭鋼堡鐵匠。”
“熱沃丹到鍛爐鄉的道路已經修通,是否還要繼續往其他地方修?現在鐵峰郡局勢安定下來了,筑路工都想回家,如果想留住他們,恐怕要給出更高的薪酬。”
“錢我們暫時倒是不缺——你帶回來的黃金應付開支綽綽有余,問題是黃金不能直接發下去。如果你同意,我就安排熱沃丹的金匠著手把純金加工成金幣。或者——”梅森咬了咬牙:“我們干脆自己鑄幣。”
“哦,對了,還有羊毛……”
梅森把熱沃丹這段時間積攢的需要決策的事情統統說完以后,巴德也輕輕開口:“六月份就要收獲夏糧,稅收不收、怎么收、收多少,也要盡快決定;還有流民農場的墾荒、流民返鄉、支付給各莊園主的租金……”
溫特斯在紙上越記越多。
塞伯少校不高興地拍了拍桌子,呵斥溫特斯:“你不要光是記,我是來找你要說法的。你給我一個準確答復,我現在就走人——我可沒興趣跟你們過家家!”
房間里陷入沉默,只有莫羅上尉嗤笑一聲。
“少校。”溫特斯展示了手里記得密密麻麻的書寫紙,反問:“這么多事情,你是想讓我一言而決?”
“不然呢?”塞伯少校瞪起眼睛,叱問:“你不是頭?你不拍板誰拍板?你不負責決策,那你坐在那個位置干什么?”
安德烈在旁邊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溫特斯淺笑著:“那你就不怕我做錯決定?”
塞伯少校有些詞窮,他想了想,不耐煩地說:“那是你的能力問題!”
“今天召集大家,就是為了把當下種種需要決定的事情拿出來,一起商議出結果。”溫特斯站起身,看向會議室里的同僚們:“請大家來的時候就說了,今天是‘軍官擴大會議’。”
與之前找遍全郡也找不出第七個合格軍官窘境不同,如今的鐵峰郡可謂“人才濟濟”。
即使不算上被俘虜的阿克塞爾·奧蘭治,陸軍學院出身的正規軍官也有十四人。至于溫特斯任命的“新軍軍官”更是有二十幾個。
眼下坐在會議室里的六個人就很有代表性,代表了鐵峰郡目前的所有軍事力量。
溫特斯和安德烈代表新軍,巴德代表流民農場和南八鎮,理查德·梅森勉強可以代表熱沃丹。
塞伯少校代表赤河部送回的俘虜。這批俘虜里的許多人對于是走、是留搖擺不定,塞伯少校幾乎可以左右他們的態度。
莫羅上尉則代表第一批加入鐵峰郡的遠征軍戰俘。他們和鐵峰郡人共同經歷了血泥之戰,雖然人數較少,但是與鐵峰郡之間的聯系更緊密。其中許多人已經攢下軍功,正等著發下土地,不打算再走。
這便是鐵峰郡目前的“最高權力機關”——軍官擴大會議。
這個權力機關的權力既不來自民眾推舉,也不來自上層授予,而是一半建立在威望上,一半建立在軍隊上。
雖然會議的主持者溫特斯不認為自己是軍政府頭頭,雖然與會的眾人也不覺得自己是軍政府的一部分。
但是實際上,他們比虹川的帕拉圖軍政府還要軍政府。
因為虹川的軍政府至少也有一些沒有軍人身份的普通行政官,而鐵峰郡最高權力機關的軍人濃度是百分之一百。
然而她卻是當下唯一有意愿、也是唯一有能力保護鐵峰郡、收拾爛攤子、開辟新道路的、甚至很難被稱為是政治團體的政治團體。
不過,顯然就在這個小團體里,也有人不愿意接受新的身份。
“[將貴專謀]!”塞伯少校不屑地說:“人多嘴雜,做不成事!而且我也沒心情和你們堆積木。我只是來找你們要個答復——到底放不放我們走?如果放我們走,什么時候我們可以走?給我個答復,我現在就離開!”
“就是為了給您一個答復,所以才把您請過來商量。”溫特斯有禮有節、不卑不亢地回答:“這個答復關于您和您的部下的未來,如果您不愿意參與商定它的過程,您可以退場,等著我們給你一個結果。”
塞伯碰了個軟釘子,險些勃然作色、拂袖而走,但他咬牙切齒最終還是忍了下來,屁股沒有離開椅子。
“那就趕快開始。”塞伯少校催促著:“趕快商量出結果。”
“少安毋躁。”溫特斯頷首:“還要等一個人。”
“還等誰?”塞伯少校呲牙。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篤篤噠噠的手杖點地聲。
“人來了。”溫特斯快步走向門外,然后親自扶著一位蒙著眼睛的老軍人走進會議室。
塞伯少校當然認得來者是誰。
軍刀塞伯“騰”地站起身,椅子都被猛一下推倒。他一絲不茍地抬手敬禮——即使對方已經看不到了:“杰士卡中校!”
其他人也紛紛起身敬禮。
約翰·杰士卡同樣立正、回禮,然后面朝塞伯聲音傳來的方向:“大老遠就聽到你在嚷嚷。”
“不是嚷嚷。”塞伯小聲辯解:“是討論,我們在討論事情。”
“人到齊了!”溫特斯高興地說:“本次鐵峰郡軍官擴大會議,就由杰士卡中校主持,我來做記錄!”
塞伯少校撇了撇嘴,蔫蔫地扶起椅子,重新坐好。
杰士卡中校扭頭“看”向溫特斯,冷冷地說:“我不是來開會的,我是來找你要東西的!”
溫特斯扶著杰士卡中校走向會議桌主位:“您先坐。”
杰士卡中校仍舊不茍言笑,仿佛是與生俱來的生硬語氣沒有因為失明而有任何軟化:“蒙塔涅上尉。”
“是。”溫特斯應聲。
“步兵手冊已經編寫過半。”
“您厥功至偉。”
“塞伯派來的幾個小孩幫了很大的忙。”杰士卡中校難得夸人:“但是從始至終,只有我和塞伯派來的幾個小孩,沒有印刷機、排版匠……”
中校突然不再說話,他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過了一會,他重新抬起頭,“直視”溫特斯,冷漠地說:“也沒有任何未來可能會使用這本手冊的跡象。所以,我想知道,你找我編寫這本手冊,是嫌我太閑了嗎?”
“印刷機、油墨工人、排版匠就在南城,我特意從鋼堡重金雇了他們。”溫特斯認真地回答:“如果您可以主持會議的話,我們今天就可以得到‘決議’。”
“那就趕快開始吧。”杰士卡中校不耐煩地放下手杖。
溫特斯坐到中校身旁,把筆記本翻到第一頁:“第一件事應該是……”
一連串冰雹似的馬蹄聲從窗外傳來,在場的軍人對馬蹄聲最是敏感,不約而同看向窗外。
駐屯所院內及周邊嚴禁縱馬沖撞,違者重懲——除非有緊急軍情。
果不其然,馬蹄聲剛一消失,驚慌失措的腳步聲隨之響起,徑直朝著會議室奔來。
門開了。
出現在門外的居然是應該跟利奧先生在一起的小小普里斯金。
“大人!開戰了!”小小普利斯金全身上下都被汗打透,仿佛是剛從水里爬出來,他的手掌、膝蓋都因為騎了太久的馬而不停地哆嗦:“藍薔薇出兵!鏡湖郡易幟!新墾地要開戰了!”
剛吐出最后一個詞,小小普利斯金身體一軟,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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