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樹木茂盛的青蒙山,地勢變得越來越平坦。
奧爾德·費爾特少校佇立在路旁的土丘上,目光沿著被曬得干硬的大路迤邐延伸,河谷中央青墻紅瓦的綠谷鎮已經依稀可見。
在他身畔,由“第六軍團”和“新墾地軍團”混編的六個大隊、共計三千余名士兵正在向著綠谷鎮行軍。
費爾特少校眺望夕陽下的綠谷鎮,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不安感變得越來越濃烈。
他人眼中寧靜祥和的山谷小鎮,在費爾特眼中卻像是猛獸的血盆大口,
正等待獵物自行入彀。
之所以奧爾德·費爾特會有這種感覺,并不是因為從麥丘到綠谷的路途不順利。
恰恰相反,自打走出麥丘鎮、開赴綠谷鎮,讓人不勝其擾的小股叛軍輕騎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巨手輕輕一揮,將叛軍輕騎從畫布上一把抹掉。費爾特的部隊再也沒被騷擾過,從麥丘到綠谷,一路上風平浪靜。
各級榮譽軍官喜上眉梢,
底層士兵的精氣神也提振許多。
畢竟“到路邊撒個尿都有可能被抓走”的處境,讓所有人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相比之下,行軍趕路雖然累,但至少沒有性命之憂。
可是費爾特一點也笑不出來,他下意識摸了一下臉頰上新結痂的傷口——那是一小隊兇悍的叛軍輕騎給他留下的紀念。
當時,對方毫無征兆地從路旁土丘的反斜面躍出,風馳電掣般朝著費爾特徑直沖來。
因為對方騎著繳獲的己方軍馬、穿著己方輕騎兵的裝束,包括費爾特在內的所有人第一時間都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
等費爾特回過神的時候,二十幾名叛軍騎兵已經沖到他近處。
周圍的士兵一哄而散,費爾特狼狽地滾下馬背,躲進士兵之中逃過一劫。他臉上剛剛結痂的割傷,就是在那個時候留下來的。
費爾特的隨從就沒他那么幸運,連同在場的兩名榮譽軍官,
眨眼間被全數砍殺。
而且叛軍騎兵不僅下手兇狠,撒手更果斷。為首的叛軍騎兵見一擊不中,
吹了一聲唿哨,
二十幾名叛軍騎兵當即遠遁而去。
等已方輕騎兵慌忙趕來救援的時候,
叛軍騎兵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山坡之后。
回想起那驚險的一幕,
費爾特少校又不自覺地伸手觸碰臉上的傷口。
雖然叛軍的“封喉一劍”沒有成功,但是給費爾特心里留下的陰影可一點也不小。
覆蓋傷口的硬痂不僅提醒著費爾特:他的敵人狡猾、兇狠、果斷,出劍時毫不猶豫、收劍時也絕不拖泥帶水,完全不是大議會的宣傳里山窮水盡、不堪一擊的叛軍。
也讓費爾特對于“來去如風的帕拉圖騎兵”的含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截然不同的自然、人文環境,塑造了迥然相異的戰爭藝術。
在過去的山前地公爵領、今天的聯省共和國,戰爭是在棱堡外、在塹壕里、在設防城鎮與設防城鎮之間的小塊圩田上進行。
所以聯省軍隊善于守城、精于圍城、土工作業嫻熟、習慣在兩座城市之間做短距離機動。
主權戰爭的后半段,正是依托堡壘化的設防城鎮群,聯省最終將御駕親征的瘋皇帝擋下,保證了帕拉圖和維內塔不被戰火波及,并最終取得勝利。
然而在遼闊的帕拉圖——尤其是在開發程度極低的新墾地,戰爭是在一望無際的平原、綿延不絕的丘陵以及巨木參天的森林進行。
村落與村落之間是大片的荒地,城鎮和城鎮之間遠得遙不可及。僅從西林行省的駐地到楓石城的路程,就比由北至南橫跨聯省的路程還要長。
“速度!速度!速度!”費爾特少校后知后覺地感嘆:“缺乏速度、缺乏機動能力的軍隊,在帕拉圖只能處處挨打!”
費爾特少校隱隱后悔輕率地接下帶領半個軍團出征的任務,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也被迫在眉睫的威脅所沖淡。
他不相信,敵人會放棄騎兵數量的優勢,仍由他不受騷擾地通過麥丘與綠谷之間的道路。
而且費爾特確信敵人的騎兵沒有撤走,因為小股游騎的騷擾雖然停止,但是己方的輕騎兵仍舊被死死地壓制著。
他麾下的輕騎兵只要敢脫離己方大部隊的視野范圍,那他們就再也不會在地平線上出現。
費爾特派出的信使如同泥牛入海、一去不回,而巴澤瑙爾和楓石城的信使從前天開始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過去每當遇到難題,
費爾特往往求助于邏輯。
可是這一次,他的邏輯給出了一個他不愿意接受的答案:
既然敵軍騎兵還能牢牢壓制住己方騎兵,那就證明他們仍然具備“利用不間斷的騷擾削弱己方部隊”的能力;
明明有這個能力卻不使用它,忽略掉對方的統帥是個無能昏庸之輩的可能性,那么合理答案只剩下一個——敵方統帥有預謀地中止了疲敵騷擾。
“對方不想拖慢我的行軍速度。”費爾特心想:“不僅如此,他還迫切地等待我的到來。”
想到此處,費爾特再看向被農場和果園環繞的綠谷鎮,只感覺表面平靜的小鎮實則處處蘊藏著殺機,連遠處農田驚起一連串飛鳥都像是敵人出沒的征兆。
費爾特又看向他的部隊:近處,肩扛武器的士兵邁開大步,沉默地跟隨前面的人趕路;遠處,長矛的矛尖在麥穗上方漂浮。
事實上,費爾特根本就不用看,行軍縱隊的全貌已經在他的腦海里:
六個大隊共計三十六個百人隊,依序排列在道路上;
三個大隊在前段、三個大隊在后段,輜重馬車則被保護在中段;
雖然他已經下令以百人隊為最小單位、以最密集的八列縱隊開進,但是部隊的規模導致行軍縱隊不可避免地延伸出兩公里,將全軍的陣型拉成一個長條。
至于敵軍?
根據費爾特得到的通報:敵軍主力已經繞過青銀山口,從青蒙鎮、長湖鎮一線前往巴澤瑙爾,“尋求與新墾地派遣軍進行主力會戰”;
在楓石城與鏡湖郡之間,敵軍僅留有一些獨立行動的輕裝騎兵部隊,目的應是“監視我軍在楓石城和沃涅郡的動向”、“制造敵軍主力即將攻打楓石城的假象”以及“攔截薩內爾上校部隊與楓石城的通信”。
直至離開麥丘以前,敵軍的表現都符合費爾特少校已知的情報。
小股游騎騷擾雖然防不勝防,而且嚴重傷害部隊士氣,卻也證明敵軍的規模很小,缺乏發起正面攻勢的能力。
然而從麥丘到綠谷一路的異常平靜,讓費爾特少校嗅到一絲不對勁的味道。
不過,比起敵人的動向,更讓費爾特少校感到焦慮的是他自己的部下。
費爾特少校所率領的半個“第六軍團”先是從西林行省跋涉到新墾地行省,僅在楓石城短暫休息一晚,又馬不停蹄地向著鏡湖郡進發。
連日行軍嚴重消耗了士兵的體力和意志,士兵們急需休整。
但是戰況又容不得他們休整,費爾特部必須盡快占領青銀山口,截斷叛軍的后路,確保不跑掉一個叛亂軍官。
假如讓已經落入陷阱的獵物又逃走,那么好不容易才撈到立功機會的奧爾德·費爾特就可以打包行李、等著回聯省寫戰史了。
費爾特不禁有些沮喪,要不是因為種種不利條件,單憑親手訓練出五個大隊步兵,他就有信心正面迎戰任何敵人。
但是他很快又振作精神——從古至今,將軍和統帥們總是克服種種不利條件取得勝利。
“吹號。”費爾特少校下令:“停止行軍,傳令所有軍官來我這里開會。”
漫長的行軍縱隊因為“慣性”,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徹底停下。
各級軍官騎著馬,從縱隊各處先后趕到費爾特少校所在的土丘。
全體軍官之中,只有六名“大隊長”是陸院出身,并且都是剛回國的21期畢業生。
余下的三十四名“百夫長”都是大議會委任的榮譽軍官——如果不是因為路上被襲殺兩個,應該是三十六人。
綠谷鎮就在眼前,不過士兵們不著急,難得能歇一會,他們紛紛抓緊時間原地休息。
反倒是軍官們急不可耐。剛召集齊全員,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問:“綠谷鎮近在咫尺,少校,為什么現在叫停部隊?”
提問的是一個榮譽軍官,費爾特少校嘆了口氣,反問:“你就沒有發現,敵人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再像之前那樣騷擾過我們嗎?”
“那是……他們撤退了?”年紀不大的榮譽軍官瞪大眼睛問。
有兩名大隊長不耐煩地抱起了胳膊。
費爾特少校倒是很寬容,他耐心地給新手軍官解釋:“這種獨立行動的輕騎兵是不會輕易撤退的,他們的職責就是遮蔽戰場。我們越往前,他們給我們阻力應該越大才對。今天太安靜了,有點奇怪。”
提問的榮譽軍官不做聲了。
“您覺得?”一名大隊長沉聲問:“他們今天沒有動靜,是在集中兵力,想要孤注一擲?”
費爾特少校點了下頭:“除此之外,沒有合理的解釋。”
空氣變得凝重起來,榮譽軍官們頓時感覺習習晚風變得陰冷起來。
費爾特少校話鋒一轉,又笑著說:“不過別忘了,我們可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大軍。只要我們不自亂陣腳,想吃掉我們,得先看看他們有沒有那個牙口。”
氣氛緩和了一些,有人配合地小聲笑著。
費爾特看向夕陽中的綠谷鎮,指尖輕輕敲打劍柄:“我們此前向綠谷鎮派出的聯絡信使,一個都沒有回來。我想……綠谷鎮應該已經淪陷了。敵軍如果想阻止我們控制青銀山口,那么綠谷鎮就是他們最后也是最好的機會。”
幾名大隊長贊同地點頭。
“所以我們不急著進綠谷鎮。”費爾特少校一揮手:“再向綠谷鎮派出一隊輕騎,弄清情況再說。大隊長留下,百夫長回去準備一下。如無意外,今天晚上我們在綠谷鎮外扎營。”
“是!”
三名輕騎兵被派往綠谷鎮,他們的身影在麥田和樹枝間疾速飛馳,不一會就到了綠谷鎮的高墻下。
閘門升起,將三名騎兵放了進去。
不一會,閘門再次升起,三名騎兵又跑了出來,快馬加鞭趕回費爾特少校的臨時指揮所。
“大人。”為首的騎兵大汗淋漓又喜不自勝地匯報:“綠谷鎮里沒有敵人!”
費爾特少校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問:“你親眼看到的?”
“我親眼看到的!”輕騎兵小隊長拍著胸脯賭咒發誓:“那個老鎮長說了,直到昨天還有一伙叛軍在綠谷,不過今天白天他們就都撤走了。肯定是聽說我們要來,嚇跑啦!”
在場的幾名大隊長面面相覷。
費爾特少校皺起眉頭:“撤走了?往哪撤走了?”
“往青銀山口撤走的!”輕騎兵小隊長指著遠方的青銀山,他活靈活現地復述:“那個老鎮長說,叛軍不僅把軍團存放的物資都帶走了,還把鎮上的糧草都刮了個干凈!馬車全都裝得高高的,一個接一個地走,整整一上午才完全走完!”
“刮干凈?來得及嗎?”一個大隊長輕蔑地笑了一下:“‘老鎮長’的鬼心思不少嘛?生怕我們也來刮他們的地盤。”
“或許叛軍真的撤退了?”另一個大隊長樂觀地問:“可能他們自認兵力不足?也可能他們打算守青銀山口?”
費爾特少校依然不置可否,繼續問輕騎兵:“叛軍有多少人?”
“大幾百吧?”輕騎兵小隊長搔了搔后腦勺,猶豫地說:“那個老鎮長說,他也不知道,叛軍沒進鎮子,也不讓他們進叛軍的營地。不過據他說,那個營地不算大。”
費爾特少校拄著下巴,陷入沉思。
“少校。”一名大隊長站了出來,主動請纓:“要不然讓我帶上一個百人隊,過去看一眼?管它是蛇坑還是獸窟,踩一腳不就知道了?”
費爾特少校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是要派人去看一看,不過不能你去——你挑個百夫長去。”
很快,一個榮譽軍官帶著一隊士兵,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綠谷鎮。
不一會,榮譽軍官騎著馬飛奔出來,向費爾特少校報捷:“大捷!少校!鎮里沒有敵人!我們無血收復了綠谷鎮!”
費爾特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沉思片刻,命令剛剛主動請纓的大隊長:“帶上你的人,進駐綠谷。記住,先搜檢鎮子,再控制城門。有情況,隨時向我匯報。”
“是!”陸院出身的軍官抬手敬禮,領命離去。
很快,五個百人隊從縱隊中間分離出來,浩浩蕩蕩地開向綠谷。
另一名大隊長猶豫地問:“那……我們呢?少校?”
費爾特少校抿起嘴唇,最終下定決定:“我們不進鎮,就在鎮外扎營。”
他站在土丘上眺望,盤桓再三,最終選了一個好位置,用馬鞭一指:“傳令全軍,今晚就在那里扎營!”
與此同時,就在費爾特少校用馬鞭遙指的草甸,趴在蒿草里的安德烈正在破口大罵:“[憤怒突破天際的海藍臟話]!還他媽的不進城?那個叫奧爾德·費爾特的家伙是王八的嗎?王八?![氣急敗壞的海藍臟話]!”
無處發泄的安德烈瞪著發紅的眼睛,左看又看,抓起一把草,使勁地咬了下去:“[含糊不清的單音節臟話]!”
安德烈身旁的溫特斯扭頭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陽,微微瞇起眼睛,看向身旁待命的部下們:“雖然敵人還沒有完全進入伏擊圈,但如果等到天完全黑下去,將不利于我們的重整。如果塞伯少校按捺不住提前行動,我們的布置更有可能前功盡棄。”
安德烈瞬間來了精神,“呸呸”吐掉嘴里的草莖,變得神采奕奕。
“各部。”溫特斯冷靜地下令:“按計劃出擊。”
距離綠谷鎮不遠的道路上,正在行軍的費爾特部的輕騎兵,突然發現自己胯下的戰馬變得焦躁不安。
緊接著,士兵們驚恐地看到滾滾濃煙掠過漫山遍野的已經泛黃、只等收獲的冬小麥,從大路兩側朝著他們襲來。
然后是沖天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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