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遼闊草原一望無邊,十名巡邏騎兵沿著時令河搜索向前。
騎手們的裝束打扮多少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鞣制獸皮長褲和亞麻開襟上衣出現在同一個人,修剪過尾巴赫德馬和從不修剪尾巴的帕拉圖馬并肩邁步,總體呈現出農牧混合地帶特有的實用主義風格。
“[赫德語]干嘛愁眉苦臉的?”為首的年輕騎手笑著問身邊兩名容貌神似、負槍攜弓的同伴:“[赫德語]怎的?隨我巡邊,你們兄弟不滿意。”
兩名負槍攜弓的騎手當中,年齡較小的那個快要把嘴撅到天上,他心煩意亂地扯著一截甜草根,
氣憤又哀怨地說:
“[赫德語]拔都要去和另一個大部落開戰,為何獨獨將哥哥與我丟下?哥哥與我投效拔都,是要上陣、殺敵、受賞。拔都卻將哥哥與我撇在此地做巡邊人,一領鐵甲都也不給……”
“[赫德語]獸靈語者大人。”另一名負槍攜弓的騎斷了弟弟的話,略一躬腰:“[赫德語]我與弟弟確不明白,為何拔都不帶上我與弟弟出征,然絕非心有不滿。”
負槍攜弓的兄弟二人,
自然是不久前剛剛得到賜名的大白、小白。
而向他們問話的年輕騎手不是旁人,
正是溫特斯最初的四名“親衛”之一、拉爾夫之子、已經得到大薩滿承認的獸靈語者——貝爾。
“[赫德語]鐵甲?鐵甲有的是。”貝爾啞然失笑,他向大白擺了擺手,對著小白說:“[赫德語]可是巡邊披鐵甲,你不嫌累?”
“[赫德語]不嫌!”小白硬氣地回答。
貝爾雖然年紀也不大,但是在更稚嫩的半大小子面前,他也有了些大人的威嚴:“[赫德語]好,我與你討要一副鐵甲。”
小白聞言,興奮地大叫了一聲。
但是緊接著,騎隊末尾的勒勒車里傳來一聲不滿的低吼。
小白猛地捂住了嘴。
“[赫德語]鐵甲已經許給你。”貝爾給韁繩打了個結,讓韁繩搭在戰馬的鬃毛上,僅靠膝蓋指揮戰馬,空出雙手繼續打磨一根骨哨:“[赫德語]你可滿意了?”
小白眼珠一轉,不顧哥哥正在搖頭示意,打馬追到獸靈語者身旁,哼唧著抱怨:“[赫德語]想要鐵甲,我是為上陣。若是不能上陣,
領到鐵甲又有什么意義?”
貝爾眉頭微皺,
已經有一點不耐煩。但他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蒙塔涅大哥”或者“白獅”會如何處理這種情況,最終沒有發火或是呵斥,只是問小白:“[赫德語]你想上陣?”
“[赫德語]想!”小白拼命點頭,腦袋就像簧板一樣搖晃。
“[赫德語]那你過來。”貝爾伸手捏了捏小白還很單薄的肩膀和胳膊,然后突然在小白胸口錘了一拳。
猝不及防之下,小白險些墜馬。
他的身體朝著馬鞍另一側仰倒,一只腳也從鐵蹬里掉了出來。大白急忙拍馬上前幫忙,好在小白揮動著雙臂,花了好一番力氣重新找回了平衡。
巡邏隊的其他騎兵發出一陣哄笑。
小白攥著拳頭,震驚、氣憤、委屈地怒視獸靈語者。
貝爾沒有理睬他,而是打馬走到其他騎兵身旁,在每個人胸口都結結實實地錘了一拳。
巡邏隊的其他騎兵都紋絲不動地坐在馬鞍上。
“[赫德語]何時你也能這樣。”貝爾用膝蓋輕巧地控制戰馬回到小白身旁:“[赫德語]再講上陣。”
“[赫德語]他們有防備!”小白不服氣。
貝爾深吸一口氣,轉身又在小白胸口錘了一拳。這次,小白直接從馬背上被錘了下去。
等到大白把狼狽不堪的小白拽回馬鞍上,貝爾才冷冷開口:“[赫德語]可我對你也只使了六分力。”
小白泄了氣,低著頭,再沒了之前的精神勁。
看到小孩子變得沒精打采,貝爾莫名有些內疚——雖然他年紀也不大。
貝爾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幾句安慰話:“[赫德語]血狼命你我巡邊,
并非因為他輕視你我,而是因為只有你我才能做好這件事——就像捕捉狐貍要用鷹隼、圍獵鹿群要用快犬。”
“[赫德語]至于你,你要學會的第一件事,
是不要懷疑血狼的箭令。”貝爾拍了拍小白的肩膀,說:“[赫德語]然后多吃肉,吃得像真正的勇士一樣壯實,再問能不能上陣。”
小白使勁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淚,點了一下頭。
貝爾放下心來,他抓了抓后腦,露出一抹屬于年輕人的惡作劇似的笑容:“[赫德語]不如這樣。你不是想要鐵甲?那等領到鐵甲以后,你就給我——披掛鐵甲巡邊,每一天。”
巡邏隊的其他騎兵發出一陣哄笑。
隔著時令河,一名偵騎遠遠奔來:“[赫德語]獸靈語者!獸靈語者!又有羊群、馬群和勒勒車過來了!”
貝爾摘下骨哨,輕輕吹響,一種奇異的聲音傳向四面八方。
從騎隊末尾帶棚的勒勒車里,一頭體型比野牛犢還大的巨獅好大不情愿地爬了出來。
那獅子靈性得就像是個睡懶覺被叫醒的人,它先是前爪撐地、撅起屁股使勁伸了個懶腰,然后張開血盆大口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看向四周。
貝爾翻身下馬,徑直走上前,揉了揉小家伙的臉盤:“好啦好啦,精神一點,該干活了!你還想不想吃肉啦?”
小家伙哼哼了幾下,深吸一口氣,仰天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可怖咆哮。
其他巡邏騎兵竭力穩住戰馬,敬畏地注視著貝爾。無論多少次,獸靈語者與巨獅對話的景象都讓他們感到驚異。
“[赫德語]讓他們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來呈箭立誓。”貝爾從懷里取出一本袖珍地圖冊和一根石墨條,威嚴宣告:“[赫德語]從此他們就是文朵兒部的部眾,血狼將賜給他們草場。”
明黃色的鐵水從高爐底部涌出,每一滴都帶著能夠蝕穿血肉的熱量。鐵水沿著預設的溝槽流淌,表層逐漸消退為余燼似的紅色。
守在溝槽兩側的冶鐵工人頂著灼人的熱浪,汗流浹背地使用長柄耙子將浮在鐵水表面的廢渣刮掉,引導著鐵水流進陶制模槽。
片刻后,冶鐵工人挖出陶罐似的模槽,打碎槽體,一顆渾圓的深黑色鐵球暴露在空氣中。
接下來只需稍加打磨,這顆鐵球就將成為一枚合格六磅炮彈,并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帶走一條或者好幾條生命。
坐在輪椅上的老鐵匠波爾坦,心滿意足地看著這一切。
刀劍匠兼市政委員紹沙推著輪椅,圓滾滾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他一個勁地說著恭維話:“貝里昂大師真不愧是蒙塔涅閣下親自從鋼堡請回的大師!一出手就藥到病除。自打您幫我們改進高爐,我們最發愁的事情已經變成鐵礦石不夠用了。”
貝里昂用一根小錘挨個敲擊彈坯,平靜地說:“我不是‘大師’。”
“大師只是個頭銜而已,關鍵還是要看本事嘛!”紹沙立刻圓了回來:“依我看,您的本事就算把新墾地的‘鐵匠大師’全綁起來也比不上。哎呦!我像您這個歲數的時候,還在給師傅打下手呢!年輕人真是可怕!可怕呀!”
卡洛斯在一旁挺胸抬頭地站著,臉上滿是驕傲。聽到別人夸獎他哥,比聽到別人夸獎他本人更令他高興。
貝里昂卻還想說些什么,但他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說話。
貝里昂甫一接手冶煉場,便解決了困擾卡洛斯和紹沙數個月的“高爐不出鐵水”的問題。
他改良了鼓風裝置、根據實測結果修正了原料配比,并且調整了爐體形狀、提高了保溫性能。
溫特斯從鋼堡帶回來的工人也在貝里昂的統籌之下加入冶煉場,重新操持起熟悉的工具。
鐵峰郡的鍛爐主人都想不通血狼究竟是從哪里請來這樣一位寶貝人物?
暗自驚嘆之余,鍛爐主人們開始絞盡腦汁地打探貝里昂和卡洛斯的婚配狀況——攀不上哥哥,弟弟也湊合。
“對了,您可能還不知道。”紹沙自然也是如此,他旁敲側擊地說:“我其實還有一個未婚的女兒,就是年紀小了一點……”
旁邊的卡洛斯心里一驚,他可太了解紹沙的家庭情況:“您那個未婚的女兒,該不會是特萊莎吧?她……她可才八歲!”
紹沙厚著臉皮答道:“大樹不都是小樹長成的?特萊莎遲早也會成年的嘛。”
貝里昂一言不發地繼續檢查炮彈。
紹沙還想說什么,老鐵匠波爾坦不悅地敲了敲輪椅扶手:“夠了,別再丟人現眼!”
紹沙立刻閉上了嘴。
“貝里昂先生。”老鐵匠波爾坦抬頭看向貝里昂,豎起拇指,正色道:“論陸錘行當的本事,您是這個!老頭子我自愧不如。”
“請您不要這樣說。”面對老鐵匠,貝里昂的態度也十分尊重,他誠懇地解釋:“很多東西,我也是第一次嘗試,都是按照前人教導一步步試著來的。”
“不管怎么樣,你搞成了,你就是這個。”老鐵匠波爾坦高高豎著大拇指,但他話鋒一轉,把大拇指換成小拇指,痛心又無奈地說:“您是這個。”
貝里昂還沒開口,卡洛斯先急了,他生氣地問:“波爾坦老爺子,你這是什么意思?”
風裹著灼人的熱氣向幾人迫近。遠處,巨大水力鍛錘發出有節奏的巨響。
“您也幫助岡察洛夫他們改進高爐了,對吧?”波爾坦沉聲問:“一共六座。”
“對。”貝里昂直截了當地承認:“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還可以改造更多。”
老鐵匠波爾坦的表情變得扭曲,他痛心疾首、咬牙切齒地拍著大腿:
“糊涂啊!糊涂啊!備戰要緊,我知道。但就算如此,也不能和岡察洛夫他們合作啊!他們和我不一樣,他們一門心思想的都是維持行會的壟斷!你幫他們改進高爐,等于加強了他們的力量!原本我們只要不斷壓價,他們早晚會屈服。現在呢?他們也有了可以源源不斷流出鐵水的高爐,我們的武器再也沒用了!蒙塔涅大人怎么會這么糊涂啊!”
貝里昂靜靜聽著老鐵匠發泄,等到后者喘著粗氣、不由自主地開始咳嗽的時候,他才平靜地說:“不必擔心,波爾坦先生。只要蒙塔涅閣下想,岡察洛夫等人將會像螞蟻一樣被碾碎。和鋼堡的鐵匠行會相比,鐵峰郡的鐵匠行會根本就不堪一擊。”
不解、惶恐、驚訝……復雜的情緒輪番出現在波爾坦、紹沙和卡洛斯的臉上。
“眼下,最重要的是——”貝里昂沒有過多解釋,他只是看著三人:“贏得戰爭。”
戰爭,戰爭,戰爭。
戰爭還沒有來,但是在鍛爐鄉的冶煉場、在下鐵峰郡的流民農場、在渺無人煙的荒原、在熱沃丹的兵營,所有人都在默誦它的名字。
在鐵峰郡、在新墾地、在帕拉圖乃至兩山之間的每一片土地,所有人都在為它做準備。
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不管是受欲望驅使著踏入旋渦,還是被河水裹挾著漫無目的地向前。
因為當戰爭來臨,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亞歷山大,你小子走運了。”圖林笑著拍了拍正在鏟馬糞的年輕人的肩膀:“血狼暫時不打算解散輕騎兵團,切里尼大人氣不過,說要再拉起一支重騎兵。眼下正缺人手,我和他說了你的名字,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頭上還纏著白布的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默不作聲地繼續鏟著馬糞,只是點了點頭。
“您想要和蒙塔涅閣下一起出征?”夏爾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懷疑地問面前的高瘦中年人:“雅科布……格林先生,您都有四十歲了吧?”
雅科布·格林——牛蹄谷的鎮民代表、自由人階級的一員、曾經在血泥之戰臨時擔任血狼的文書官——站在夏爾面前,恭敬地回答:“我能騎馬,我能吃苦,我不會給蒙塔涅閣下添累贅。”
“我不是……”夏爾哭笑不得:“我是擔心你。”
“我的財產已經妥善地分配給我的妻子和孩子,請您不必擔心。”雅科布停頓片刻,小聲說:“只要能讓我見證血狼就可以,無論他是崛起還是隕落,拜托了。”
夏爾先是困惑,然后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他笑了一下:“那您就來吧,我們永遠用得著像您這樣有學問的人。”
“你再說一遍。”小小普里斯金審視著面前的白發年輕人,頭疼地問:“你叫什么來著?”
白頭發的年輕男子操著濃重的蒙塔口音,也在偷偷觀察面前的帕拉圖公子哥:“羅,大伙都叫我白頭羅杰。”
小小普里斯金的頭更疼了,他不清楚這個蒙塔人究竟是來做什么——當眼線?當保鏢?還是隨發給他的?
但是天性樂觀的他很快決定不再費心思去想,他攬住白頭羅杰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說:“我現在是利奧先生的學徒,既然你是蒙塔涅閣下派來的,估計他也會收你當學徒的。那咱們以后就是哥們了!”
“對了。”小小普里斯金一拍手,笑著問羅杰:“你會騎馬嗎?”
“先生們。”
梅森站在議事堂的主講臺,臺下約莫有五十幾人。
其中十八人是市政廳的文書、記賬者和抄寫員——也就是熱沃丹的全體政府職員。
剩下的人都是還沒被派出去的會計學校學員。
“這位是巴德中尉。”梅森高高興興地說:“從今天開始,他將接替我的全部職責。”
巴德一絲不茍地向臺下眾人敬了個禮。
“我親愛的女兒們。”梅森心想:“我來了。”
窗外,一名手持綠旗的騎手正快馬加鞭向著議事堂馳來。
戰爭還是來了。
在帝國歷560年5月中旬的一天。
信使為鐵峰郡的人們帶來了“新墾地軍團”出兵鏡湖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