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鈴的清脆聲響,有節奏地在風中飄蕩。
一支看不到盡頭的車隊,正在同樣漫無邊際的草原上迤邐前行。
粗略地數一眼,車隊里的馬車至少有五百輛。
其中大部分是車身很窄、輪子很大、本質上就是在一根車軸上固定了兩塊木板的小車子,由一匹結實耐勞的赫德馬拉著。
這種簡陋的單套小車在大荒原上很常見,赫德人稱這種小車為“勒勒車”或者“牛牛車”,拿它拉一切不長腿的東西。
他們還會把勒勒車和勒勒車用皮繩首尾相連,如此一來,一個車夫就能趕一長串。
雖然不如隔壁鄰居的雙套馬車載重大,但是勒勒車勝在小巧輕便,不依賴道路,在野地里也能行動自如。
沒有它,游牧根本無從談起。
不過,普通赫德牧民的勒勒車用不起鐵件,完全由皮革和木頭制成,修得快,壞得也快。
這支車隊里的勒勒車,卻全部都有鐵制的軸承和輪箍。
而且普通牧民的勒勒車,多用耐力更好的牛來拉。這支車隊為了保證速度,挽畜用的都是馬。
在占絕大多數的勒勒車之外,這支車隊還有二十幾輛怪模怪樣的黑色雙輪馬車。
這些黑色馬車的車身比勒勒車更寬,輪子比勒勒車更大,車底離地卻更近,這使得它的重心更低、行駛更穩。
黑色馬車的車箱被置于兩縱一橫總計三塊彎曲的鋼板條之上,極大地減輕了車箱的顛簸。
因此,雖然黑色馬車上裝的貨物明顯比勒勒車多,卻能和輕便的勒勒車一同行駛在荒野上,拉車的挽馬也不比拉勒勒車的同類更疲憊,難怪車隊里的某人一直對這種新式馬車贊不絕口。
除了被裝在車上的東西,這支車隊還攜帶了很多自帶四條腿的貨物——牲口。
數以千計的牛、馬被分成一個個小牧群,各自由專門的馬倌、牛倌攏著。
按照赫德人遷徙時的傳統,馬群在最前方開路,牛群伴著車隊行進。
乍看上去,倒真像是一支人丁興旺的草原部落正在趕赴下一處牧場。
不過也只是乍看上去像而已,細心的人只要在旁觀察,立刻就能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遷徙的人員太單一,全是成年男性,看不到部落里該有的老弱婦孺;
那些跨著駿馬在隊伍兩翼往返巡視的精悍騎兵的著裝和武器,都不是赫德人的樣式;
隊伍最后方,也看不到草原部落不能沒有的大群綿羊、山羊,只有孤零零的一輛小車,載著修車匠、修車匠的學徒以及他們的全套工具,咣當咣當作響。
而最最不對勁的地方,其實是這支車隊所在的位置。
滾滾車輪軋過的,是曾經的無人區,如今的“文朵兒部”的草場,屬于那位兇名赫赫的“血狼”。
哪怕這片土地肥沃又豐饒,也沒有哪個赫德部落敢把鼻子伸到它身上——至少眼下還沒有。
所以,這一長串車馬根本就不是什么遷徙中的部落,而是往來于鐵峰郡和赤河部之間的商隊。
他們從鐵峰郡的鏟子港出發,滿載著釘子、鐵鍋、紗線、平紋亞麻布、煙草、烈酒以及各種各樣赫德人需要的東西;
他們從位于特爾敦部勢力范圍、但是處于赤河部控制下的“水寨子”歸來,攜帶著牲畜、水洗晾曬過的羊毛、未經鞣制的生皮、給牲口舔的大塊鹽磚還有荒原能提供的一切特產。
當然,主要還是牲畜和羊毛。
這是“獅”和“狼”的第三次交易,比起小打小鬧的前兩次嘗試,這一次雙方都認真起來,下了血本,不容有失。
所以此時此刻,皮埃爾·米切爾也在車隊之中。
距離皮埃爾與貝爾那場推心置腹的對談,已經過去了十一天。
在這十一天里,貝爾先是以“獸靈語者”的身份,向老營的所有文朵兒人正式介紹了“拔都射近處和遠處的箭”,然后陪同“新來的那顏”,挨個造訪老營周圍的子營。
數日的奔波勞碌、風餐露宿之后,除了那些離得太遠或是干脆沒能找到的子營,皮埃爾把能去的營地都走訪了個遍,對于文朵兒部的現狀也有了一個基本了解:
靠著庇護逃奴和接納弱小部落歸附,文朵兒部的發展勢頭極為迅猛,按照帕拉圖人的標準,人口已經超過兩萬。
兩萬人口的部落,已經算得上是諸部當中響當當的存在。
不過要是按照赫德諸部的標準,文朵兒部的人口至少要擠掉一大半水分,約莫在六千到七千之間。
只能算是有點實力,但還遠遠沒到能夠和三大部摔上一跤的規模。
之所以會有這種差異,是因為按照帕拉圖人的習慣,小孩不算“人”——他們說不定哪天就會夭折,故帕拉圖人算人口時只計成年男女。
而赫德人計算人口時,干脆連女人也不計入,也不看年齡,只看能不能拉動弓。
皮埃爾實地走訪下來,直觀感覺文朵兒部的老弱婦孺多得不正常,精壯很少,且每個都是各個營地、家庭的頂梁柱,根本沒法在不影響正常生產的情況下征調人手。
難怪貝爾什么部眾都沒發動,只帶了大白、小白兩個在茫茫荒野上找狼。
眼下的文朵兒部,就像一個套了一件大人衣袍的瘦弱小孩。
假以時日,他或許有機會能真正撐起身上的袍子。
但前提條件是,他能有足夠的“時日”。
不過最讓皮埃爾感到憂慮的,不是文朵兒部外強中干的狀態。
事實上,皮埃爾立刻就理解并接受了文朵兒部的現況——如果不是朝不保夕、走投無路,那些小部落又為什么會來尋求血狼的庇護呢?
真正讓皮埃爾在意的,是那些迫于形勢歸附拔都的小部落是否忠誠。
哪怕是一個小孩子,只要能把全身力量使在一處,也能讓任何小瞧他的成年人好看。
可若是一個人的手、腳和腦袋各懷心思,那么就算他有一身的力氣,一旦動起真格的來,也只會淪為他人笑柄。
文朵兒部里的赫德人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逃奴,因不堪忍受舊主人的驅使,奪馬逃入外新墾地,投效舊主人的敵人;
另一類是小貴族和白身人,因為面臨被其他部落欺凌乃至吞并的處境,不得以舉部遷徙到外新墾地,歸附拔都。
前者無依無靠,多在老營。與赤河部往來的商隊,主要就是由這些字面意義上的“新白身人”組成。
后者雖然成為了文朵兒部的一員,但是依然以過去的部落、家庭為單位,脫離老營,分散到外新墾地各處放牧,即各“子營”。
倒不是這些“老白身人”存心和老營保持距離。其實,如果有的選,他們更愿意生活在老營——不為別的,因為安全。
然而“老白身人”們是帶著牲口、氈帳來的,如果把大家的牛羊都聚在一起,老營周圍的牧草用不了幾天就要被全吃完。
游牧生活的特性,決定了老白身人們不得不“單獨行動”,不過即使如此,各子營還是盡其所能留在了離老營近的地方——還是為了安全。
通過實地走訪,掌握了文朵兒部的基本情況的皮埃爾,當即決定,“必須盡快與商隊會合”。
有了想法的皮埃爾,立刻就行動起來。
他當天便與小獵人告別,僅由兩個向導陪同,日夜兼程趕往“水寨子”,終于在距離老營四天路程的位置,迎面碰上了滿載而歸的商隊——而那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
由于商隊的護衛大部分是杜薩克和鐵峰郡騎兵,皮埃爾順順利利地接過了商隊的指揮權,并且成功在“新白身人”中樹立了最初的權威。
接下來的時間里,皮埃爾一方面不斷加強自己在新白身人中的威信,另一方面開始嘗試了解新白身人的所想和所求,同時默默觀察后者當中有哪些可靠、可用的人。
三天時間,已經足夠他找出幾塊不錯的料子。
下一步,他打算把“好料子們”拔擢到自己身旁,繼續培養、繼續觀察。
再下一步,他要整頓文朵兒部、治理外新墾地、威服特爾敦部、阻絕赤河部的滲透、讓外新墾地的軍隊成為新編軍中不可被忽視的力量。
他已經找到了邁出第一步的抓手。
他下定了決心。
時間回到現在
一只金雕從高空中急速俯沖而下,又在距離地面不遠處猛地拉起,將馬背上的皮埃爾從沉思中喚醒。
皮埃爾凝視著金雕重返云霄,消失在他的視野中,悵然若失地收回目光,將視線放在大地上。
從他的身畔,到遠方的丘陵,勒勒車連綿不絕,如同一道蜿蜒前行的河流。
車隊當中的每一個人,既是這河流的一部分,也被這河流裹挾著前進,直到消失在地平線上。
皮埃爾一時間有些恍惚。
他想起,上一次他護送車隊,是和百夫長一起,去給圍攻邊黎的遠征軍送“給養”。
那是他第一次被卷入戰爭。
他又想起,上上一次他護送車隊,也是和百夫長一起,在黑水鎮的徒涉場,被“馬掌”匪幫伏擊。
那是他第一次被卷入戰斗。
現在,他又在護送車隊,可是已經沒有百夫長帶領自己、指引自己、保護自己了。
自己又會被這條河流,卷到何處呢?
皮埃爾心中一陣蒼涼。
突然,一個十分有活力的聲音,打斷了皮埃爾難得的感性。
“看!米切爾先生,我這匹馬怎么樣?拿小車和我換吧!給我一輛小車,這匹馬就是你的了!我再送你一副頂好的鞍韉!”
跨著一匹神駿黑馬的小獅子,大呼小叫,飛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