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朵兒部老營
“赫德語老人家,我與你講真話呵。”
青了一只眼睛的溫特斯,大馬金刀地坐在行軍床上,逼視著帳下的高瘦老者:
“赫德語比起有人加害老人家你,我更不明白,你等為何如今才被加害。你的阿寅勒太小,跨不過荒原的大河;你的阿寅勒太弱,阻不住諸部的掠奪。”
溫特斯目光灼灼,令高瘦老者的視線不敢往他臉上挪。
他嚴肅地問:“赫德語告訴我,你的牧群為何如今才被奪?”
“赫德語我的阿寅勒太窮了,不值得用箭去射。”高瘦老者如是說。
“赫德語草原上總有比你們更窮的部落。”
“赫德語窮人不會加害我,諸部貴人才涼薄。”
溫特斯沉吟片刻,瞥了一眼身旁的卡曼神父,直截了當地問:“赫德語你可認得‘掃羅’?”
“赫德語什么……‘掃羅’?”高瘦老者無比困惑。
命人將高瘦老者領下去以后,溫特斯看向卡曼,微微皺眉:“越問,我就越覺得古怪,這老頭到底和你們革新修會有沒有關系?”
“我不是……”卡曼本能地反駁,但他今天已經糾正了溫特斯太多遍,實在懶得再費口舌,于是搖了搖頭,改口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溫特斯皺緊眉頭、抱起胳膊,僅用右眼斜睨著卡曼——因為他的左眼已經腫得只剩一條縫——看上去無比滑稽。
然而卡曼只覺得溫特斯的目光中,滿是對于施暴者的蔑視與譏諷,既讓他有負罪感,又讓他火冒三丈。
就在卡曼不受控制地產生再給狼狗完好的那只眼睛一拳的念頭的時候,溫特斯嘆了口氣。
“看來你是真的不確定。”溫特斯擦了擦左眼淌出來的眼淚,不解地問:“這個老頭和你沒交流出什么‘成果’嗎?是翻譯不行?等宴會結束,我讓貝爾來給你做翻譯,你再去和他談談?”
“不必。”卡曼一口回絕:“我已經知道了我需要知道的一切。”
溫特斯先是一怔,隨即佯怒一拍大腿:“那你倒是說啊!”
經歷了內心的一番斗爭,卡曼最終判定這個赫德老人的事情并不涉及守密誓言,于是如實相告道:
“情況是,我在他的信仰中找到了正確的東西,但是……但是還有一些完全不正確的東西……”
“什么正確的東西、不正確的東西?你們這些信教的家伙,說話可真是繞!”溫特斯毫不留情地戳破卡曼不愿意揭開的鍋蓋,直奔主題地問:
“你是不是想說,那個老頭信的東西,不純粹是赫德人的那一套,有點像公教,但也不完全是公教的那一套?”
看在溫特斯腫起來的半邊眼睛的份上,卡曼忍氣吞聲地回答:“是的,那位老者所信奉的……‘東西’,無論是儀式還是教義,都有公教的影子。當我對他說起天國和地獄、原罪和犧牲、審判和復活時,他很快就理解了我說的一切……”
溫特斯聚精會神地聽著,頻頻點頭,鼓勵卡曼往下說。
卡曼雖然越說越不情愿,但看在一只眼睛的份上,還是繼續解釋:“但他的信仰中,混入了許多赫德異教的雜質。他們信奉全知全能的至高天以及至高天之子,他們的‘彌撒’由他們的‘薩滿’主持,他們用馬奶代替葡萄酒,用奶渣代替無發酵餅……”
卡曼咬著嘴唇,低聲道:“而這些都只是表象——我不清楚他所信奉的‘東西’里面,有多少我們的‘東西’,又有多少異教的‘東西’。想要搞清楚,必須得和他們的‘薩滿’談一談。”
“什么?”溫特斯挑眉:“那老頭不是‘神職人員’?”
“不是。”卡曼搖了搖頭:“他只是‘平信徒’。”
“像,又不完全像。”溫特斯琢磨片刻,忽地大笑起來,他站起身,快活地攬住卡曼的肩膀,笑瞇瞇地問:“這難道不是你們最痛恨的東西嘛?”
卡曼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推開狼爪子,惱怒地叱問:“你又懂什么了?這……不一樣的,懂嗎?不同的情況,不同的判決;不同的對象,不同的對待方式;不同時期,認定也不一樣……”
卡曼一句都不提那個詞——“異端”,但是又句句都不離那個詞,令溫特斯聽得直想笑。
“好好好,我不懂。”溫特斯雙手舉起做投降狀,嘴上卻不饒人:“那你又是怎么確定,這個事情不是革新修會的手筆?你們革新修會不是最喜歡扮成‘野蠻人’、潛入‘蠻族國度’、研究‘蠻族’的神術嗎?順便發展點信徒,也沒什么問題吧?”
“我說了,你根本就不懂!”卡曼憤憤不平地反駁:“革新修會的使命從來不包括傳教!”
話一出口,卡曼立刻發覺有些不妥,趕忙找補道:“當然,在大地上傳播福音是每一個信徒的使命,只是革新修會有更好的方式為主服務。”
溫特斯聞言,打趣道:“這么說來,絕罰革新修會的那位‘教宗’,想必是個念舊的人,更喜歡傳統一點的服務方式。對于革新修會的服務,好像不是很認可?”
卡曼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他自顧自往下說道:“更重要的是,我確定,那個老人所信奉的教義,對于革新修會的修士們而言——同樣是異端。”
“什么?還有異端?”溫特斯來了興趣,坐回行軍床上,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后拍了拍床鋪:“坐著慢慢說。”
卡曼沒有理睬溫特斯,單刀直入地問:“你還記得狼鎮教堂的壁畫嗎?”
溫特斯啞然:“怎么會不記得?”
過往的記憶一下子被勾起,如潮水般涌入腦海,好像就是昨天,又好像已是另一個世界。
“瑞德修士說是異端作品的那幅壁畫嗎?”溫特斯輕輕嘆了口氣:“已經毀于動亂了。”
“對,就是那副壁畫。”卡曼的聲音又冷又沉:“你知道那副壁畫是什么年代的嗎?”
“不知道。”溫特斯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卡曼重重地說:“沒人知道!”
溫特斯攤了一下手,示意自己在聽。
卡曼語速飛快地解釋:“狼鎮的教堂是在舊有的禮拜堂基礎上擴建而來,繪著那副壁畫的墻就是舊禮拜堂的墻。而舊禮拜堂又是什么時候建造的呢?沒人知道。
“熱沃丹主教認為舊禮拜堂是移民們建造的,但我問過米切爾先生,他們移民到狼鎮時,舊禮拜堂就已經矗立在那里了。甚至,就是因為那座舊禮拜堂的存在,狼鎮才會在它現在的位置。”
溫特斯以最快的速度消化掉卡曼所說的內容,聯想掃羅修士為他講述過的歷史,反問:“你難道是想說,那個老頭的‘教團’,源自‘第一次大決裂’。”
“不,比那還早。”卡曼一臉的高深莫測:“哪怕對于第一次大決裂的異端而言,那位老者的信仰都是異端。如果我沒猜錯,他的教團和那副壁畫一樣,都可以追溯到戴立克二世頒布米亞敕令后被鎮壓的阿里烏斯派……”
卡曼停頓了一下:“也就是千年以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