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走了,曹家又來了。
不同于王家的人,曹家派來的人一團和氣。
“李兄弟,曹家是來交朋友的。”
初次見面,曹家管事曹倉給李逵的感覺很好,對方甚至根本就不談生意,反而送來了一套禹州出產的茶具。禹州的不少窯廠是御窯廠,專門替皇家燒造官窯,但是也有不少為民間燒造的精品瓷器,品相和精美度一點都不比官窯差。
高俅眼熱的看著這套精美的瓷器,他一個月掙兩貫錢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這種想法。
黑陶茶碗又結實有好用,還便宜。可是自從收入漲了十倍之后,他開始對生活品質有了追求。
李逵低頭看著錦盒中的瓷器,微微一笑,將瓷器往前一推,道:“無功不受祿。”
“哈哈,李兄弟說笑了,你的雪花鹽在汴梁可是鬧出了偌大的風波,要不是市面上沒有貨,必然風靡京城。就憑這一點,曹家就有結交李兄弟的理由。”曹倉將錦盒往李逵身邊推一推,笑道:“你或許想要問,不管是學士也好,還是其他人也罷,都說雪花鹽是劉家的。可是有些事,紙是保不住火的,劉家的人在京城的表現太差。更不要說請得動學士出面了。”
李逵無奈,對方的口氣完全是吃定了自己,卻能說的如此坦蕩,也是一種本事。
這種無力感,就像是他和王管家的關系顛覆了一般。
李逵摸了摸鼻子,他有一個疑惑,王管家最后都沒有告訴他,為什么京城會一下子對雪花鹽如此推崇?
就憑借蘇軾的名頭?
李逵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好奇心終于沖破了理智,李逵問:“曹管家,小子有疑問想要請教?”
“但說無妨!”
“雪花鹽在京城出現才不過短暫的半月不到,卻獲得追捧,你也別不承認,要不是為了雪花鹽,你也不會出現在穎州。小子就是不明白,憑借我師祖的名頭,恐怕無法做到這一步吧?”
李逵見推辭不過去,于是就不和曹倉客氣,反而問出了他內心的疑問。
曹倉的眼神之中流露出一絲的疑惑,疑惑李逵竟然不知京城的轟動,隨即爽朗的笑道:“李兄弟不知,做哥哥自然要好好說道。這雪花鹽是在京城出現才短短的十來日。但是你不知,這雪花鹽其實是在京城出現第二天,就名滿京城了。”
“哦!”這下子,連李逵都不淡定了。這速度……難道是皇帝也下場了?
宮里的劉清菁難道在小皇帝跟前吹枕頭風了?
曹倉很快就揭開了謎題:“這要歸功于王駙馬,他在收到雪花鹽之后,覺得老朋友在和他開玩笑,信上說的天花亂墜,什么鹵毒盡去,延年益壽之效。他老人家帶著雪花鹽去了太醫院找醫正。然后醫正煮了一鍋豆漿,將鹽倒進去了,你猜這么著……”
“豆漿還是豆漿,但是變成了咸豆漿。”李逵明白了,太醫院的背書,足以讓人堅信雪花鹽神奇的保健作用。
但真要說鹽鹵對人體的傷害,其實很輕微。畢竟幾千年來,鹽都是鹵水煮出來的,真要是連鹽鹵都沒有了,這還是鹽嗎?
不管哪里的鹽,或多或少都會有鹽鹵。
而鹽鹵是點豆花的一種不錯的凝固劑,當然石膏也可以。
曹倉一開始還以為李逵完全不懂,沒想到他還沒有說完,李逵就明白了。這讓他頓時對李逵的印象又提高了幾分,顯然秘方在李逵手里。
健康。
有錢人怕死。
這還用猜嗎?
既然曹倉有什么說什么,毫無隱瞞,李逵自然也爽快些:“曹兄,既然是王駙馬帶鹽去了太醫院,得出了結果,那么他就家就肯定會第一時間就來找小子。”
“你把秘方給賣了?”曹倉突然緊張起來,隨后懊惱道:“李兄弟,你怎么能把秘方給賣了呢?這秘方在手里,想要多少錢不都是一句話的事嗎?”
“曹兄誤會了,不是賣了秘方,而是將京畿的售賣權給了王家。”李逵頓了頓,接著道:“當然,有期限,一個月。雪花鹽剛剛上市,能賣成什么樣誰也不知道。一個月后,王家也好,曹家也罷,都有機會爭奪京城的售賣權。”
曹倉還以為李逵已經做出了決定,有點尷尬,準備離開。
反而李逵叫住他道:“曹兄,你不會想走吧?”
曹倉尷尬道:“既然已經允諾,曹家自然等一個月后再做打算。”
“可我說了,京城的售賣權是給了王家,但其他地方呢?大名府的繁華比不上京城,但在大宋也是一等一的城邑,更何況河北河西兩路富庶之地,難道曹兄就不動心?”李逵笑道。
曹倉當即心領神會:“王家什么條件,曹家也是什么條件,還請李逵兄弟放心,曹家只掙該掙的一份。”
曹倉滿意的離開了穎州,同樣也給李逵留下了一萬貫。反倒是高俅已經對李逵的掙錢能力開始麻木起來,他甚至覺得李逵這廝之前說過要做百萬富翁,也是手拿把攥的輕松了。
但是高俅卻不太放心,畢竟王家不簡單,曹家更不簡單:“人杰,你就這么相信他說的?”
“不信!”李逵坐在錢箱前,摸著一個個摸樣可人的銀錠,從付錢的手段上來說,曹家高了王家不知道有多少,王家用的交子,價值低下不說,有時候還會遇到信用無法兌現,小地方就不大喜歡交子,但是金銀在任何地方都是硬通貨,好用的很。僅憑這些就讓他相信一個輝煌了上百年的將門,他說什么也做不到:“曹家也王家一樣,只要有機會,恐怕我這個白丁會被他們吞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但是誰讓我看曹倉順眼呢?”
“上萬貫的生意,就因為看順眼……”高俅艱難的吞了一口唾沫。他有種腦子轉不過彎的木訥。
李逵道:“別瞎想,這錢不僅僅是我掙,劉家掙,但很大一部分會去宮里。我們不過是過路的財神,王家也好,曹家也罷,他們的富貴來源于宮里。所以,只要知道了這雪花鹽背后的故事,他們不敢爭。不禁不敢爭,還要極力的維護雪花鹽的生意,曹家不敢動,誰敢對秘方動壞心思?”
高俅若有所思的離開。
翌日。
高俅回憶著這些天和李逵相處的點點滴滴,他發現李逵做事看似毫無章法,背后卻有滴水不漏的算計。他忽然記起,李逵曾經說過章惇心存報復。以至于他應該無緣科舉登頂,連三少爺蘇過也可能此生無法過殿試。
想到這些,高俅就心急如焚。李逵這廝好死不死的他不管,但是三少爺蘇過多好的人啊!要是連他都無法當官,還有天理嗎?好在這天蘇軾腦子很清醒,實在忍不住的高俅將李逵前幾天給他說的話,再一次復述給了蘇軾聽。
蘇軾聽完之后,沉默了起來。
章惇?
面對這個人,蘇軾是有愧疚的。在他看來,章惇這個人博學善文,高傲自負。能夠入他眼的人不多,所以朋友也很少。唯獨和蘇軾卻關系很好,他們的交往中,章惇總給人一種熱情洋溢的感覺。但是他曾經的亡妻王弗卻說過一句話,原先他聽過也就一笑了之,以為女人小心眼而已。
但這句話,多年之后再次勾起了他的回憶。
亡妻王弗曾經就說過:章惇這個人熱情過頭,卻性格狹隘。一旦得罪了章惇這樣的人,恐怕會對你不利。
蘇軾對自己的眼光一直不怎么自信,因為看走眼的多了,讓他的自信蕩然無存。
想起來和章惇的交往,一開始他們是同一科的進士,算是同窗之誼。章惇是探花,蘇軾是榜眼,都是那一科最為耀眼的新科進士。
然后就是章惇受到王安石的青睞,輝煌騰達。
自己開始倒霉。
烏臺詩案……
章惇在是所有人都不敢說話的時候,身為王安石的心腹,卻站出來挺蘇軾這個破壞新法的犯官。當時章惇是參知政事,地位超然。如果沒有章惇開口,蘇軾都認為自己的結局恐怕只有冤死一條路可走了。
別看兄弟蘇轍散盡家產,搭救自己。
但是蘇軾去知道,蘇轍有多少家底?蘇轍的自白書,要是沒有人遞送上去,誰會看?
關鍵是皇帝看不到,王安石看不到。蘇軾還是死路一條。
章惇,是讓蘇軾安然度過烏臺詩案的恩人。從那一刻起,他認為自己的妻子看錯了。后來章惇倒霉了,主要頂撞了太皇太后,并在御前新舊兩黨爭辯失敗之后,他也開始了他的貶謫生涯,一路向南的貶謫。
官越當越小,地方越來越偏。
而當時的蘇軾因為吹捧一把司馬光,把堂堂文壇名宿司馬光拍暈了,然后回到京城之后不久擔任了帝師。
期間,被貶謫到嶺南的章惇寫信給蘇軾,希望他出面為自己申辯。
當時蘇軾完全有條件為章惇申辯,但是結局很可能和章惇一起倒霉。因為章惇得罪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皇家為代表的太皇太后高氏,舊黨為代表的司馬光,呂公著。蘇軾真要沖動的寫下為章惇的申辯書,恐怕誰也容不下他。
最后,弟弟蘇轍制止了蘇軾的莽撞。這段過往,蘇軾一直沒有說過,連妻子王閏之和小妾王朝云都不清楚。
所有的事都藏在心里,卻被高俅再一次揭開。
還真不痛,反而五味雜陳。惶恐,愧疚,還有無奈,都有。
但更多的是讓他回想起了亡妻王弗,還有王弗對章惇這個人給出的定義。心胸狹隘。如果沒有李逵給高俅說過的話,沒有周元在沂州被章惇的刁難,恐怕連蘇軾都忘記了這么一個人。
往事重提,他這才明白亡妻說的多半有道理。
可知道章惇心胸狹隘,但他能怎么辦?
認慫嗎?
蘇軾仰著頭,看著房梁,回憶著自己漫長的一生,看著看著就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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