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大慶殿邊上的都事堂。
這是大宋宰相退朝之后辦公的場所。左右分別是中書省和門下省,再前為樞密院。看似都事堂并非皇城內最緊要的衙門,但對于大宋王朝來說,政令無一出自都事堂之下。反倒是靠近大慶殿最近的樞密院,反而在三衙里的地位最低。
李逵自從當班之后,成了在皇城根下的浮萍,混日子忒艱難。按理來說,他應該多去以前的‘娘家’右掖門邊上的直秘閣。甚至直接安家在直秘閣也是正應當。
可李逵去的最多的衙門,竟然是太史局。而且太史局還是宣德門進門之后最近的地方,占地頗大,里面有不少新奇的玩意。
不為其他的,就是太史局里面有很多新奇的玩意,主要是這地方還有個叫法,欽天監。天文,歷法皆出自這里。李逵竟然看到了用水驅動的計時器,已經和后世的大型時鐘沒什么兩樣了,只是小時換成時辰,甚至還有報時的功能。水力驅動,齒輪精準控制,一天時差不超過兩分鐘,李逵當時就傻了,驚為天人。而且設計建造這座自動鐘的還是前宰相蘇頌。
如今這位老大人還在京里,李逵琢磨著有機會去竄竄門。
做官做成李逵這等懶散樣子,也就是他了。
直秘閣他不愿意去,那是有原因的,主要在直秘閣周圍有六七座皇家館閣,直秘閣不過是其中之一。但這并不是他不去當值坐衙的主要原因。
主要的原因是,像觀文殿學士、翰林、資政、保和殿、端明這大宋權力核心的五大殿,都是有大學士坐鎮的超級所在。尤其是觀文殿,是只有給宰相的殊榮。
在這些之下,最出名的就是龍圖閣了。
而龍圖閣其實等級也不比其他的館閣高,學士正三品,直學士從三品。和其并列的還有天章、寶文、顯謨、徽猷、敷文閣學士,這些皇家館閣都是有學士坐鎮的。之所以龍圖閣地位高,主要是龍圖閣出去的差遣官多,一旦出京,就是地方上的封疆大吏,出任要職。
正三品的學士,是館閣的一把手。但是直秘閣沒有,用李逵的話說:在官場,沒有大佬坐鎮的衙門,就和爹死了沒區別。
那么二把手副職就是直學士了,龍圖、天章、寶文、顯謨、徽猷、敷文閣也都有直學士的任命。直秘閣還是沒有,娘也死了。
要是直秘閣有個待制的官職坐鎮,也還說得過去。畢竟館閣待制也是四品的貼職,地位不差了。
但……還是沒有。
連后娘都死了。
更過分的是其他館閣一抓一大把的從六品的編撰,直秘閣也沒有。正七品的直龍圖相等的官職,還是沒有。
就像是官場上的天煞孤星,直秘閣家的親戚都死絕了的那種。
這衙門竟然還好意思在其他皇家館閣周圍晃蕩著,坐鎮直秘閣最大的官竟然是從七品的著作郎,還有就是他這個直秘閣。聽著直秘閣似乎和直龍圖差不多,以為是一樣的官職。其實不一樣,直秘閣之所以叫直秘閣,因為館閣的名字叫直秘閣;而直龍圖,卻是龍圖閣內的小官。連個名字都要詐一波的館閣,李逵實在呆不下去了。
歹命啊!
這衙門竟然還好意思在皇城里辦公?
更過分的是,周圍的館閣隨便來個人,都能拉直秘閣的壯丁,去給他們打雜。李逵去了半天,就膩味了,說什么也不去直秘閣了,他丟不起那個人。
于是他在皇城里買了一把躺椅,整天在御道邊上曬太陽。
沒辦法,其他的衙門他不敢去,也不知道去了能干嘛?干脆就在御道邊上找個地占了快地盤。至于說皇城,這不是大宋皇宮嗎?怎么還有賣躺椅的呢?
還真有,李逵頭天來當差的時候,還挺納悶,有個裝扮的如同外頭酒樓伙計的家伙,笑容可掬的對李逵道:“這位大人是?”
奇怪的是,對方雖然穿著酒樓伙計的衣服,但干凈,利索。也有不同的地方,就是頭上蒙著一塊紫色的頭巾。
也有蒙著紅色頭巾的人,都是來皇城做生意的人。這也是李逵之后才知道的。能把做生意做到皇城內,在歷朝歷代,也就大宋能如此不要臉了。
“直秘閣!”
李逵生氣啊!他剛搞明白了直秘閣在皇城里的地位,這簡直就是奴仆里的三等奴仆,說起來都是一把淚。
可他偏偏還是直秘閣名義上的長官,手底下一大幫子從九品的螻蟻,整天被邊上龍圖閣,天章閣的人欺負著做這做那,還能樂在其中。
他能忍?
于是從直秘閣出來,在御道上生悶氣。心里想著:“這鳥官,不當也罷!”
可出門在外,伸手不大笑臉人,對方聽到李逵的語氣不善,但不僅沒有嘲諷李逵的官職小,反而客氣的給李逵躬身施禮,不卑不亢道:“給李直秘請安!”
李逵瞪眼驚詫道:“你知道我姓名?”
“之前直秘閣沒有任命,頭三天,上頭來消息了,說直秘閣已經任命了今科探花老爺,姓李,諱逵。”伙計笑盈盈的樣子,卻讓李逵心頭好一通琢磨,這伙計知道他當官,似乎比他從吏部得到釋福授官詔書還要早啊!可以啊……
李逵也納悶了,說對方是伙計吧?
這皇城里最次的也穿著一身綠袍呢?
李逵身上就套了一件,這在大宋是制服,按照李逵的官爵,一年官府給制一套行頭。這是免費的,算是大宋官場的制服。
穿普通百姓的常服,在皇城里真不多見。
可架不住對方消息靈通,讓李逵不敢小覷。
李逵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眼之后,好奇道:“這位朋友,你來和我搭訕,所謂何事?”
李逵心說:要是那個衙門的坐鎮的大佬抓自己的壯丁,他就開溜。反正在大宋,當官曠工不算真曠工。
當官曠工去教坊,這才叫不知廉恥,會被御史彈劾。至于出去喝酒參加宴會,這是正常需要。誰讓大宋的休假那么少,做官累死人了。
對方恭敬道:“奴婢賤人,可不敢和老爺朋友相稱。來是想問李直秘老爺,晌食想要吃點什么?”
“這個……”李逵納悶了,皇帝對官員好的太過了吧?
中午工作餐還帶點菜的,還是小灶?
琢磨了一會兒,李逵突然道:“我要是想吃烤羊,你能給我弄來?”
伙計猶豫了一下,認真的點頭道:“能,但是請直秘老爺多等些,多等半個時辰能行嗎?得午時二刻送,還趕得及,小號要從西華門入皇城,少不了耽擱些時候。”
“你們不是在皇城里做嗎?”李逵好奇道。
伙計急忙解釋道:“皇城里能開火房的只有膳食局。小號,可不敢在皇城稱大。還請直秘老爺多擔待。”
對方說的客氣,李逵也不在乎,可當對方伸手過來,笑道:“誠惠,十二貫。當然,直秘老爺可以在小號掛賬,下月初結也是可以的。”
“還要錢?”李逵驚詫了,他還以為是皇帝給的工作餐。沒想到,竟然真是宮外頭的酒樓,做生意都做到了皇城里。這你敢信?
李逵摸出一錠銀子,既然真是生意人,李逵就不遮遮掩掩了,直接提出要求:“再給我加一鍋米飯,躺椅能送進皇城嗎?要是能,給我搬一把過來。”
“點菜,加米飯不要錢。躺椅不幾個錢,算是小號恭賀李大人的賀禮。”
就這樣,李逵在皇宮里開始當差了。他還招了個小弟。
小弟名字叫黃將軍。
黃將軍并不是將軍,更不是人,是只在皇城里瞎逛的大橘。
李逵吃啥,黃將軍也吃啥,沒幾天,這只原本看著健壯的大橘毛色愈發光亮,似乎也胖了些。
尤其大橘還認定了李逵這個主子,自從李逵請了它吃過羊肉之后,就寸步不離的跟著李逵。皇城里不禁貓,主要這玩意能抓老鼠。但是狗不得入內,大概是怕狗咬人吧?反正在皇城里辦公的官員被狗咬了,看守東西華門,還有宣德門的禁軍一個都吃罪不起。
這日,李逵和往常一樣,太陽剛出來就搬著躺椅坐在了御道邊上曬太陽。這時候王二又趕來了,對李逵請安之后恭敬問:“二爺,今您想吃什么?”
“給我來條魚,老規矩還是一鍋米飯。對了,給黃將軍來點小魚干。”李逵在皇城上班三天,過上了門房大爺的悠閑日子。
一把躺椅,一壺清茶,還有一只隨時隨地都給擼的大橘,他的官生剛開始,就已經走在了懸崖邊上,就差失足掉下去了。
可問題是,誰也不敢管。也沒人想去管。
就算是最見不得人偷懶的章惇,路過李逵的時候,也只是看看他。
隨即啥也不說,就走了。
等著看好戲的官員們,只能暗嘆,李逵命好。
這日,李逵剛遛完食,躺下不多久,閉著眼感覺頭上云彩厚了些,似乎要下雨。
睜開眼,沒想到是章惇那張怒氣沖沖的老臉。
“叔爺,您來了。”李逵急忙起來,將懷里的大橘趕下去,給章惇讓座。
章惇多要臉的一個人,還是當朝宰相,他能像是個無賴似的,坐在御道邊上的躺椅上曬太陽嗎?
而且章惇來的時候,面色頗為不善。
李逵忙問:“叔爺,誰又惹你不高興了?”
章惇愕然,他生氣,你就心里沒點數?
也就是半個時辰之前吧。有個小黃門,眼淚汪汪的在都事堂看著章惇。那種久違的親切,想開口,又不敢開口的小心,讓章惇有點不解,似乎也沒那么不解。因為這眼神,有點像是失散的父子,在一個特殊的場合相見,血脈的相同,讓他們內心獲得了共鳴。
但章惇根本就沒有這種共鳴,反倒是小黃門全身上下都是戲,顫顫地走進了一步,微微道:“相爺……”
“何事?”
章惇最恨有人在他處理公文的時候打斷,語氣很生硬。
小黃門嚇得一激靈,隨后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對章惇道:“奴婢生母在浚義橋李老爺家做過歌姬。”
“你娘?”
章惇一開始還真沒鬧明白,為什么一個小黃門跑到他面前,告訴他娘曾經是李老爺家的小妾。知道對方提醒章惇:“李老爺名諱憲。”
他還納悶,李憲?
這不是早就完蛋了的宦官嗎?
神宗皇帝差點被這個李憲給坑死。
他揮手讓人趕走了小黃門,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自己好像惹上了大麻煩。知道他想起來,浚義橋這個地方。才知道問題處在了哪里。浚義橋這個地方,對章惇來說,是他曾經對京城的美好回憶,也是一片凈土。
可自從對李逵說禿嚕嘴之后,這片凈土也不干凈了起來。
尤其當時李逵對他這么說的?
嘴上有把門的。
嘴最嚴了。
老夫真信了你個鬼?
他差點被個小黃門碰瓷認了爹。章惇堂堂宰相,有個私生子是宦官,這多大的官司,讓他給攤上了?別說這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他也不會認。
想明白來龍去脈,章惇對李逵是恨得咬牙切齒。
狗屁倒灶的玩意,一轉眼就把老夫給賣了。章惇想明白了始末,才知道剛才小黃門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樣子,還真他娘的是認親。關鍵是,李憲發跡的時候,他早就中進士了。他怎么可能給李憲去幫那種忙?更讓章惇恐懼的是,宮里頭太監上萬人,要是一個個都來自己跟前認親……還讓他活不活了?
無辜被小黃門碰瓷沒成功的章惇,氣勢洶洶地去找李逵。
可見到李逵之后,他傻眼了。李逵這混蛋玩意,真不想做官了。當值時間,竟然在曬太陽,還擼貓?
章惇面對這樣的李逵,他真有點無奈。貶謫他?
根本就沒用,李逵連在直秘閣當差都不在乎,他這個年紀和資歷,還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更何況,要是出京貶謫成了縣令之類的,或許還稱了李逵的心意。威脅不到李逵,確實讓章惇如鯁在喉般難受。大好壓低了嗓音問李逵:“小子,那日在老夫府邸,老夫和你說當年老夫趕考的事,你都給誰說了?”
面對章惇的質問,李逵拍著胸脯保證:“沒有的事,叔爺,我嘴可牢了。”
不過,說完。李逵遲疑地添了一句:“前幾日參加了馬昱的婚宴,吃多了些酒,不過叔爺放心,都是好朋友,不會造您老謠的。”
要是沒聽到李逵醉酒的事,章惇還有點遲疑,但李逵都說自己在婚宴上喝醉酒了。就李逵的那個酒品,喝醉了,鬧翻天都有可能,把章惇給賣了,稀奇嗎?還是在潞國公府的婚宴上,李逵這是一開口,將他老人家的丑事宣揚到了滿京城都皆知的地步,他還有什么可問?
章惇聽到這一句,黑著臉,扭頭就走。
而宰相章惇也隨即陷入了風波之中,他竟然差點兒子上萬。還都他娘的是斷子絕孫的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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