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貫是宦官。
郝隨也是宦官。
但是宦官和宦官之間也是不一樣的,這區別于他們的人生信仰和理想。
那么宦官有理想嗎?
當然有,郝隨的理想是成為宮里頭老祖宗馮世寧那樣的長者,即便是太后面對馮世寧,也要給面子的那種超然。用年紀活出讓人敬畏的恐怖氣息,當然,還得正直,不偏不倚積攢下的好名聲。可即便馮世寧在后宮之中有著超然的地位,但是想要留名史書的可能性也不大。
童貫的理想不一樣,他的人生理想是像神宗皇帝時期的西軍統帥李憲那樣,為朝廷開疆拓土,史書留名。他清晰的記得二十年前,李憲在一次醉酒之后跟他說過,李憲的理想不僅僅是剿滅西夏,而是封王,或者封王。想要在大宋封王除了宗室之外,就只有外戚和文官,基本上都是死后封王。但還有一條封王的路子,收服燕云十六州。這是太宗皇帝親口下的旨意,沒有人敢糊弄。
宦官要想要出名,甚至達到史書留名的程度,肯定不是出小名就能辦到的。按照童貫的樸素歷史觀,他覺得附和宦官的出名方式只有兩個,做奸臣,或者做忠臣。
可是前者沒有條件,趙煦雖年幼,但不荒唐,更沒有成長為昏君的跡象。而他也沒想要做奸臣。
那么只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就是做忠臣。忠臣是需要很大的功勞和能力。在大宋,宦官做出功勞的方面只有兩個,治水和統兵。前者就不說了,黃河太難馴服了,多少前輩前赴后繼,都被這條羈傲不馴的大河拍死在河灘上。
統兵就不一樣了,只要真的做出功績,那么就是開疆拓土的大功。
就像是李逵,他雖然官職不大,但是他在西北的功績,已經被秘書省認可,留下記錄。等到皇帝大行之后,必然會由中書省指導,秘書省牽頭,直秘閣執行,整理趙煦一朝的功績,少不了在李逵的身上動筆墨。童貫別的不會,跟著李憲也算是有西北軍事經驗,他要是想要做出功績,窩在皇宮里絕不可能讓他得逞。唯一的辦法就是去西北,在青塘吐蕃還沒有被欺負的時候,上去一通老拳將青塘吐蕃大王阿里骨揍趴下。
而且,在童貫的記憶中,阿里骨是顆軟柿子。為什么王韶能做,他童貫就做不成?
反正河湟之地已經被收復了一次,不在乎被他再收復一次。
他匆匆趕來之前,其實已經得到了消息。
秦鳳路和盤踞在河湟之地的青塘吐蕃開始打起來了。
但是作戰規模不大,他只是心頭疑惑。來到了郝隨的府邸,看到了阮小二,還有帶來了李逵的問話,這才感覺到了異樣。
童貫緩緩坐下,此時的他略顯疲憊,但精神很好,眼神很亮,似乎正在思索其中的利害。他抬頭看向了阮小二,心頭狐疑,阮小二這小子不怎么靠譜,他能解答自己的問題嗎?
“小二,你家少爺讓你帶什么話來給我?”
童貫好不容易擠出了一點笑模樣,如今他,不是李憲剛剛倒臺之時的喪家犬,而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即便是三品紫袍高官,也不至于不給他面子。
可算他遇上了劫數,阮小二雖然不聰明,但是他忠心啊!
李逵曾經說過,童貫是一肚子壞水的奸臣,他就記住了。他可是要成為大宋忠臣的有志青年,怎么可能和奸臣混跡在一起?
阮小二當即搖頭道:“我家少爺沒話帶給你,我家少爺說了,讓我不要和你說話……免得被害。”
童貫臉上好不容易堆砌起來的笑容頓時凝固了,他記憶之中,李逵對他一直沒好臉色,原因可能是他曾經在沂州城外笑話過李逵。可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李逵當時十四歲,這貨也太記仇了吧?
就連陪坐的郝隨都是一臉尷尬,童貫和李逵有仇?
他如今和童貫打得火熱,可李逵對郝隨來說,是好兄弟,同時還是郝隨將來在宮中立住腳跟的關鍵。李逵的關系不僅僅是他的功勞和文官,他還是皇帝小姨子的未婚夫,太師的女婿。一個是眼下對他裨益很大的童貫,一個是差不多是靠山的李逵,讓他怎么選?
郝隨站起來,走到阮小二跟前,好言好語道:“小二啊,如今咱們是一起的,童貫還是賢妃娘娘身邊的親信之人,怎么可以說成是外人呢?你家少爺在朝堂之中的對頭很多,蔡京就是其中之一,你不會不知道吧?”
阮小二遲疑了起來,糾結道:“可我覺得我家少爺和蔡學士已經和好了啊!”
“和好?”
童貫頓時驚的跳了起來,怒目看向郝隨。心頭怒火翻滾不已,合著你們都成一伙的了,就來蒙騙爺們?之所以沒有發作,似乎在等郝隨給他一個解釋。
郝隨抬起的手臂還沒落在阮小二的肩上,頓時愣住了,也不知道該放下,還是該抽身。不免后悔,讓阮小二在場就是個錯誤。他壓住心頭的驚恐,好言好語道:“你家少爺不是和蔡京有過節嗎?怎么可能和好?”
童貫沒說話,但聽這話之后,頓時面色稍霽,就李逵小心眼的脾氣,他能和蔡京和好?
絕不可能!
阮小二不解道:“可是蔡京去年來鄜延路,就賣了少爺面子,后來買下了上千戰馬,童叟無欺,這不是和好是什么?”
好家伙,郝隨也是被嚇出一身冷汗,文官和文官的過節,要是解開了,還真不難。好在阮小二這家伙的腦子,真讓人無語。給錢就和好,這文官也太不值錢了。
郝隨哀怨的用力拍打著阮小二道:“小二,你以后也別想著當官了,就你著耿直的……性格,容易被人騙。還是跟著你家少爺,等你家少爺那天登朝堂,成為大宋重臣,開府儀同三司,你一樣能做五品官。”
“這豈不是要等好些年。”
“你先回去,有事我會讓人喚你。”
“你可要抓緊,過幾日,我可要回延安府了。”
等阮小二走了,郝隨抹了一把額頭的虛汗,心說:差點讓這小子壞事。
而童貫也琢磨出味來了,虛驚一場。但同時他在心頭警戒自己,說什么以后跟李逵身邊的人少打交道,受不了這份氣。
“童老弟,讓你見笑了。”
“不礙事。”
當只有他們兩個官宦一起說話的時候,場面還是挺和諧的。
童貫斟酌道:“如今邊疆戰事以起,我琢磨不透到底是蔡京的故意為止,還是意外。這其中的關系要是鬧不明白,你我就被動了。”
“怕就怕,蔡氏兄弟已經沆瀣一氣,早有了默契。一個在朝堂上,一個在秦鳳路,真要是有了風吹草動,咱家多半要扛不住。”童貫說這話的時候,頗為沮喪。蔡卞的地位,可不是他想要搬倒就能搬倒的,這在朝堂上也是一尊大神。
郝隨憂心不已,忍不住踱步,突然停下來回頭問童貫:“你是說蔡京早就有所準備?”
“這我不知道,但動手這么快,肯定不正常。”童貫也沒心思再和郝隨商量。畢竟,郝隨雖然在皇帝身邊很多年,可是論手段和才智,根本就無法和科舉進士出身的蔡京相提并論。就連他,也比不過。
童貫剛剛背刺了蔡京一刀,蔡京也不是等閑之輩,他要是發現了不對勁,肯定會有反制的手段。戰爭無疑是最好的辦法,一旦戰事起來,蔡京作為秦鳳路經略使,為了穩定邊境,朝廷對他的調查就要停止。他是販馬,挪用了府庫,但這些賬目在戰爭中就能被填上。
要是運作好一點的話,根本就找不出痕跡。
即便秦鳳路的武將對蔡京不滿,但他會在乎嗎?武將告文官,這是找死!
蔡京當年在神宗皇帝病危的時候,跟在蔡確身后,可是連宰相王珪都敢刺殺的狠角色。
要不是王珪慫了,蔡京的奸臣之路將提前二十年。
而且,蔡京恐怕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只要收復河湟之地,他身上的嫌疑不僅能洗清,還將是朝廷的有功之臣。不同于李逵在西夏攪和的天翻地覆,功勞卻無法上報,這不符合朝廷的體面。蔡京身為秦鳳路經略使,他主持收復了河湟之地,那功勞將是實打實的。
即便打輸了,也不要緊。他是為國征戰,本意是好的,但秦鳳路官兵不靠譜,能怪他?
當然,時候肯定會有貶謫,大不了回去做知州而已,又不是沒有貶謫過。
可留下個秦鳳路的爛攤子,就必須要有人收拾。而且這個人很可能就是給他上眼藥的背后黑手。他只要等待機會,將來有的是機會和對方掰手腕。
三天之后,童貫偷偷在內城的一家酒樓的包廂內飲酒,眉宇之中有種不耐煩的隱忍。
突然,敲門聲起,御史黃安穿著便服,進了包間,在童貫對面坐下,自斟自飲之后,終于開口道:“對他的調查已經停止了。”
說完,黃安起身離開。
童貫驀然,他終于發現對付一個龍圖閣學士有多么棘手了。并不是他攀污告密就能將人整倒,他也在為自己之前的沖動而后悔。要是忍一忍,就好了。眼前的機會,不見得是機會。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童貫既然已經發動了,他就再也沒有回頭路。
怎么辦?
這讓童貫五內俱焚,就他的身份,一旦和蔡氏兄弟為敵,就等于和章惇為敵,他有什么資本和章惇這樣的宰相成為敵人?
稍有不慎,將萬劫不復。
回到府中,義女桑紅葉急匆匆的趕來,輕聲對童貫道:“義父,剛才章相府邸有人來請義父,不知何事?”
童貫猛然一驚,隨后挺拔的后背都佝僂了起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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