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崗上,王英趴在山頭的歪脖子樹上,綠豆瞇縫眼閃著賊光盯著山腳下,看了好一陣,嘴巴里還咀嚼著什么東西似的,埋怨道:“今日的醒酒湯有些老了!”
鄭天壽想跑,昨天看到李逵之后就想要跑,正準備和王英商量。死守山寨肯定是死路一條,天下或許有人能夠在李逵嚴防死守之下,憑借武力沖破李逵的布置。可是這其中肯定不包括王英和鄭天壽。
他倆啥實力,自己能不清楚?
李逵連殺他們都懶得動手。
唯一的辦法就是尋找山下官軍的防御空隙。但這談何容易。巴掌大的清風山,山下匯聚了五六千的官兵。且不說,這些人有哪些是真的禁軍,有哪些可以臨時頂一頂的廂軍,有哪些是濫竽充數的拿錢不辦事的百姓。
這么多人,這么多雙眼睛之下,他和王英想要跑出包圍圈,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王英從樹上溜下來,鄭天壽忙迎了上去,問:“哥哥,可有機會?”
王英沒好氣地頹然地一屁股坐地上,喪氣道:“我算是明白了,李逵留著咱們哥倆的命是用來解悶來著。昨日是嚇了咱們一通。今日就要放火燒死咱們。這次你我兄弟想要活命就難了。”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殺下山去和李逵那廝拼了!”活命的希望被堵死了,鄭天壽當即發狠起來。他和王英都不算是貪生怕死之輩,這輩子坐下的惡事,死十次都足夠了。他們甚至連投降的心思都沒有。
之前是想要抓一個主事的文官,用來談判的籌碼。
可惜,他和鄭天壽眼瞎,一眼就看中了李逵。兩人如同撒歡的野狗亮著牙飛奔而去,然后被一棍子抽的嗷嗷慘叫而逃。
這中間大驚大喜和大悲,也只有他們哥倆能體會出個中滋味。
王英沒好氣道:“還跑下去讓李逵這廝羞辱一次?”
這方面他有經驗,昨天的慘痛經歷,讓他此生難忘。
王英想好了,就算是自殺,也絕對不給李逵再次羞辱他的機會。鄭天壽懊惱的抱著腦袋,明明一個俊美青年,如同破產破家的老漢,眼中滿是絕望。
王英道:“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先讓小的們將山上的樹伐出一片空地,別被官軍給烤了。然后讓大伙兒去山洞里擠一擠,但愿能熬到晚上。”
烤乳豬,烤羊,都很好吃。
但是烤人,尤其是自己還很可能被烤的哪一方,肯定不會太舒坦。人要是想死,辦法太多了,上吊,投河,服毒,可是基本上沒有人把自己放火堆里燒這種死法。一來,太痛苦,估計連心存死志的絕望之人,也不敢嘗試。另外,燒死的人面目全非,要是成了灰燼,影響到投胎就麻煩了。
官軍放火,有好處也有壞處。
首先,山腳下的灌木被燒了之后,官兵想要偷襲,就沒有地方可以隱藏了。當然,山上的人下山,也失去了植被的保護。
官軍準備放火的信號一出,立刻清風山上下,仿佛變成了熱火朝廷的工地。
山下的禁軍忙著伐木,好在青州這地方,高大的喬木也不多,地下都是石頭,也很難長出成片的高大林木。都是兩三人高的灌木,不高,卻非常密集。禁軍伐木,為了防止火勢蔓延無法控制。而山賊也忙著在伐木,不過這屬于自救。
至于鄭天壽和王英沒有找到沖下山和禁軍拼了的機會,主要是昨日吃了虧之后,曹元春終于想到了弓弩手。
大批的弓弩手準備在了山賊下山的必經之路上,但凡有山賊想要渾水摸魚,就得忍受箭矢如雨的恐怖。
曹元春指揮人馬,忙活了大半天,終于清理出了一片安全地帶。他這才對手下下令道:“放火!”
上百個放火點差不多在同一時間點燃。
清風山如同是巨大的柴堆,山下的火苗在熱浪的帶動下,立刻竄了上去。火勢越來越大,濃煙席卷著熱浪,似乎要將整個清風山都吞噬進去似的。
咳咳咳
咳咳咳
王英臉上掛著一塊破布,浸透了貼在鼻子上,眼淚被煙熏的嘩嘩直下,伴隨著咳嗽,讓他苦不堪言。他甚至連和鄭天壽掰扯的心思都沒有了,如同冬日里的羊圈,擁擠在不大的山洞里。他大口的喘息著稀薄的空氣。有種胸口要燒起來的火辣和難受。
“幾個時辰了?”
“快天黑了。”
“缺德冒煙的李逵,他就不能堂堂正正的和爺們打一場,就算是死了,爺們也要站著死。如今卻要受他如此的欺辱,實在可惱。”
王英罵罵咧咧的叫嚷著,等到火勢小了一些,感覺胸口舒坦了不少,就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怒火,咒罵著李逵。
仿佛,他的不幸,完全都是李逵一個人造成的。
鄭天壽早已灰頭土臉,膚白俊美的臉龐早就被熏成了臘肉色,他心頭微微松了一口氣,總算是熬過去了。
要不是山洞里有泉眼,他們這些人早就被炙熱的火焰給烤熟了。
好不容易爬起來,看到滿目蒼痍的焦土色,四周不時有嘍啰從躲避的地方爬出來。也顧不上其他,只能讓人先去打查看緊要的物資。
糧食埋在地里,沒有被燒毀。
水源安全。
似乎官兵給山賊造成的麻煩并沒有讓他們無法接受。唯一的變化就是,山門被燒沒了,山上的植被也沒有了,聚義廳也沒有了,他們再也無法隱藏下山了。
“寨主,死了二十多人。其他人都活了下來。”
王英看到嘍啰們敬仰的目光,隨后挺起胸膛得意道:“當年我去草原上販牛羊,也遇到了大火。就是用這樣的辦法活了下來。”
王英賣弄了一下自己的見多識廣。
但就是沒有說,就因為那場大火,讓他買來的牛羊都死了。本錢也虧了個干凈。無奈之下,才落草為寇。
不過,眼下的王英,并沒有打算徹底放棄,他還沒有陷入絕境。山上有吃有喝,上上的樹木雖然都被燒了,但是能上山的路就那面兩條。一條在山前,就是之前禁軍攻打的山路。一條在山后。只要守住這兩條路,宋軍即便將清風山給燒光了,還是上不來。
王英站在一塊石頭上,對手下囂張的喊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宋軍等會兒肯定會來搜山。咱們偷偷埋伏在旁,等他們來了就此劫殺一陣,好讓禁軍知道我清風山好漢也不是那么容易對付的。”
“殺下去!殺個片甲不留。”
“寨主無敵!”
這種話王英也就是聽聽而已。
沒等王英叫囂幾句壯膽色的話,山下青州統制曹元春就整頓軍隊準備攻山。原本,清風山已經是一片焦土,估計也沒什么活人了。他心里想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這時候只要沖到山上,功勞還不是他的?
這次,曹元春湊齊了四百精銳,由他幾個手下的部將帶領。可以說,青州統制府已經精銳齊出了,要是打不下來清風山,也就等于青州統制府拿清風山沒了辦法。
“兄弟們,拿下清風山,誅殺賊首,為石部將報仇!”
“報仇!”
“報仇!”
禁軍之間,在戰場上,還是說點袍澤情誼的。曹元春想著,清風山已經被燒成這副鬼樣子了,他麾下的石寶也該死了吧?
用報仇兩字也不算錯。
軍隊出發,緩慢朝著山上行進。
阮小五看著架勢,似乎挺厲害,用力的點了點頭。他不像是他的兄長阮小二,張了一張破嘴。在外的時候,小五的嘴還是挺嚴實的,并不多話。
趙挺之也是心頭煩躁,人在焦慮的時候,就忍不住想要找人說話,轉移心中的煩躁。可最適合和他閑聊的應該是和他地位官職相當的李逵,趙挺之怎么可能會和李逵交流。看到阮小五的樣子,不由的冷哼道:“你這小子,難道也懂軍陣之法?”
趙挺之聽說過李逵手下有個阮小二,如今已經是禁軍營將。而阮小五,顯然沒有阮小二身上軍人的惡彪悍氣息,看著也不是正主。
當然,阮小二根本就不想當什么營將。大宋的文官和武將要履職,都要考試。文試,武試,最后都會落到考卷上。而阮小二的學識,根本就支撐不了他將考卷涂滿。
可是沒辦法,李逵讓他去,他要是不去,可定要被李逵收拾。
前有狼,后有虎。阮小二也只能低頭慫了。
小五還沒有官職,他的身份只不過是李逵身邊的跟班,連書史都不是。這貨都了兩年書,也是學了個稀疏平常,指望他寫信,李逵給親朋往來的信件中會多一些奇怪的符號。而這些符號,只有阮小五能看得懂。
干脆,阮小五就當了李逵身邊的護衛。
就是個跑腿的角色。
阮小五遲疑的看向了趙挺之,他琢磨不透,為什么這狗官和他說話?但是阮小五還是將心里的話說了出來,就見他認真道:“口號喊的不錯。”
口號?
趙挺之臉一黑,他被鄙視了。頓時失去了和阮小五掰扯的打算。反倒是李逵興致不錯,對阮小五道:“這山賊應該大部分都沒死。曹元春不懂山賊,吃些虧也好。”
趙挺之怨恨李逵的幸災樂禍,卻根本就不信被山火燎了一遍的賊子還能活下來。嘲諷道:“李大人,這不是西夏和青塘的野戰,而是剿匪。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復雜?”
李逵心說,剿匪他才是最專業的。大宋有一個算一個,敢跟他比剿匪的一個都沒有。不過,這話不太好說,因為關系到一些隱秘。但不妨礙李逵掰扯些趙挺之能聽得懂的,讓著老家伙難受:“匪首在選定山寨的時候,有兩個必要條件。”
阮小五好奇道:“什么條件?”
“山洞和泉水。沒有這兩樣東西,儲藏糧食物資就很難,其次就是沒有水源,只要掐斷了水源,就能將其甕中捉鱉。清風山上有泉水,也有山洞,之前我問過當地人。”
李逵笑著說道,仿佛他根本就不是朝廷命官,此時也不是剿匪似的。
趙挺之捻著胡須,一氣之下,竟然抓下了好幾根,急怒道:“為何之前曹統制進攻之前你不說?”
“這是常識,他不會不知道吧?”李逵笑問。
被碰了軟釘子的趙挺之不再搭理李逵,甚至心中發誓,這輩子也不與李逵多說一句話。
山上。
曹元春一開始非常謹慎,他帶著兵將抵達了石寶和山賊交戰的地方,沒有發現敵情。
繼續上山,山上的植被破壞之后,山賊也無從隱藏,曹元春也不用擔心被山賊偷襲。隨著他越來越靠近山頂,他心中的提防也越來越小。
正準備命人尋找石寶的尸身的時候,突然山賊從灰燼中跳出來,交戰在一觸即發之間展開。
曹元春正好距離對方隱藏的地方很近,立刻陷入了慌亂之中。王英瞅準了機會,沖向曹元春。也不像是對付石寶那樣,隱藏實力。交戰一開始,就卯足了力氣上前猛攻。
“殺!”
接連砍殺了兩個曹元春的親衛,王英突然對著曹元春大吼,人已躍在空中,長刀高高舉起,勢大力沉的劈砍向曹元春。
將門權貴子弟在磨練武技上花費的功夫并不少。
曹元春失了先手,但也沒有俯首就擒的打算,反而是奮力反抗。他手中的掉刀橫著舉起格擋,要不是因為慌亂之中,讓他能完美的防備下王英的攻擊。可是太倉促了,讓他抵擋的有點狼狽,接連的后退,讓他險象環生。
可是王英知道,曹元春并沒有讓他找到可乘之機,反而防守越來越穩重。
這讓王英急了,大喊:“鄭兄弟,一起上。”
鄭天壽也知是要精誠合作的時候,拼著老命用力逼退了和他纏斗在一起的宋軍部將,直接扭頭就沖著曹元春而去。
“保護將軍!”
“還是個將軍,是條大魚。”
曹元春一下子對上了兩個江湖好手,壓力陡然而升。他暗恨手下不得力,同時也高呼:“誅殺此獠,從者赦免。”
按照大宋的規矩,山賊只有首領才有性命之憂,一般情況嘍啰會充軍,運氣好的話會吸收進入廂軍。
可惜,曹元春的話并沒有讓山賊們心動,反而他在夾擊之下,左右難支,手臂上被砍了一刀。他立刻舍棄了掉刀,將腰間的手刀拔出來應敵。
恰巧,這時候部下洪鐘趕過來,發現曹元春受傷,頓時急忙下令撤退:“護著將軍下山。”
雙方的交戰僅僅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草草收場。上山的時候,禁軍意氣風發,下山的那一刻,旌旗歪到,士卒慌亂。
好在山賊也被煙熏火燎的折騰了一天,也沒有了追擊的心思。
這讓山下盯著戰況的趙挺之又急又怒。急的是,曹元春是青州統制,是將軍。他要是折在了清風山,青州這三百山賊立刻名聲大漲,會讓整個大宋朝廷都盯上。連帶著,趙挺之也要跟著倒霉,被都事堂問責。而怒的是,他認為自己又上了李逵的當。
放火根本就沒有任何作用,山賊一個都沒死。
等到曹元春退回來,好在此戰損失不大,只是曹元春傷了手臂,無法上戰場。
這時候當了幾天看客的韓大虎火氣騰騰的往頭頂冒,再也不顧及自己的身份,挺身而出,攔在了趙挺之的面前,自告奮勇道:“大人,讓卑職上山殺了此獠。”
趙挺之撇了一眼韓大虎,連禁軍都敗了,你一個團練使,訓練還是農兵,上去有什么用?
再說了,韓大虎是貴妃娘娘的姐夫,要是死在了清風山,他可要吃不了兜著走。當即虎著臉怒斥:“退下,這里沒你說話的份!”
當晚。
清風寨大營,第一隊騎兵離開了大營,朝著齊州城而去。
齊州。
郊外的一座田莊邊,一青年騎在馬上,騰轉挪移,雙腿夾著戰馬飛快的飛馳著。突然,他將掛在馬背上的長弓摘下來,右手手指之中夾著三根羽箭,飛快的拉弓射箭,再拉弓射箭……三支羽箭如同直線般飛向了百步外的靶心。
嗖嗖嗖
箭無虛發。
青年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準備回家。
突然大道上十幾騎馬不停蹄的沖向了莊園。
青年臉色微變,急忙朝著莊子而去。進了莊園,立刻逮住管事問道:“莊里來了什么人?”
“少爺,是宣撫使衙門的虞侯,似乎要讓老爺出征。”
青年緊張道:“這怎么行?爹爹病了,我去和人理論。不用的時候,棄之如敝履,如今要用人出戰了,才想起來,天下哪有如此好事?”
說話間,就莽撞的往后院闖。
“父親。”
花木尷尬的苦笑:“讓兩位見效了,這是犬子。兩位稍待,我去命人清洗甲胄,隨后就跟你們去……”沒說幾句就咳嗽起來。
青年急忙找到了一件大氅,給花木披在背上,憂慮道:“父親,你如今病了,如何能去征戰?”
花木寬慰的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隨即又擔心起來:“不去不行,你曹叔被賊子砍傷了。我即便去了幫不上忙,于情于理也該去見見。這幾年,我家受他照顧良多。”
患難見真情。
齊州前統制花木落難了,必然有小人欺上門來。但也有伸出援助之手的,曹元春就是花家的患難之友。
這是人情,不得不還的人情。
尤其曹元春受傷,讓花木焦慮萬分。
青年星目凝聚,隨即轉身對傳令的官員道:“可否讓小子代替我父出征?”
“你……”
對方在青年和花木臉上來回劃拉,隨即點頭道:“可以。”
畢竟,帶著個病鬼去前線,恐怕趙大人要遷怒于他。雖說帶著花木的兒子去不合規矩,但總比白來一趟要好吧?
對方問:“你叫何名?”
“在下花榮!”青年恭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