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良心,其實張商英根本就不想來德勝門前丟人現眼地跪著,這豈不是鬧得全城人都知道了嗎
一旦東京城全城百姓都知道了,豈不是全大宋都知道了嗎?
這要是等到以后,他成了宰相,巡視地方的時候,豈不是要冠上一句——這位張相可是我大宋文臣露腚第一?
讓他如何面對?
讀書人也好,武人也罷,都想要爭第一。
尤其是讀書人,第一的意義非凡。仿佛獲得了天下第一的名頭之后,就代表了正義和權威了似的。可被打板子,絕不在此之列。
但沒辦法,身后的金主之一當時懊惱地指著他問:“為何沒跳河?”
張商英懵了,他沒想要死啊!真要是用死來換取名聲,對上李逵多虧啊!文臣,尤其是個腦子不笨的文臣,都知道一個道理,用死明志,最好的對象不是奸臣,也不是政敵,哪怕是宰相也不值當他用生命去博取最大的名望。
天下只有一個人附和這個要求,就是皇帝!
腦殼在紫宸殿上,甚至重要的大慶殿上,雙目斜視大殿最粗的柱子成夾角,運氣一柱香,猛然沖過去,卡蹦一下,腦殼撞碎了。人當場就死在了大殿之上。
這叫什么?
尸諫!
文臣最牛逼的諫策。
要是真要有人對皇帝來這么一下,別看趙煦做皇帝已經有幾年了,帝王之氣漸濃。但遇到這等倒霉事,他當場就得嚇哭了……太喪心病狂了,至于嗎?
大宋建國百多年,還沒有臣子來過這么一出。主要是不敢,命都沒了,榮譽這種玩意虛無縹緲的一點都不實惠,要來有何用?
就連最值當尸諫的皇帝,張商英都舍不得自己的命,更何況一個李逵。再說了,金主的行為也太惡劣了,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嗎?
咱們是利益一致,但還你也沒資格讓咱賣命不是?
金主興許也發現了自己的錯處,說的太過直白。主要是,張商英被羞辱,這很嚴重。但丟人也就是張商英一個,就算是按照大宋律,同僚互相攻訐,造成不當的,罰銅。李逵在兵統局按著張商英打板子,就是罰銅的罪狀。罰個兩三百斤銅就已經頂天了。
都是官宦門第,誰家錢庫里也不缺這點銅啊?
罰銅就等于是罰錢,折二小錢一貫錢不到十斤左右,而折十的銅錢差不多十斤。算折十好了,幾百斤銅,也就幾十貫錢。
這點錢,對于京城中的權貴來說,喝一次酒就沒了,還不算姑娘的錢……因為這點錢就想要點勾欄中意的姑娘,門都沒有。
金主正是基于這個原因,對張商英遭遇的羞辱感到不值當。并且怪張商英沒有在合適的機會時,將事情徹底鬧大。
文臣攻訐,這對大宋來說不是大事。
人命官司才是天大的事。
但跳河不一樣了,要是死了就是命案。要是沒死,也是要逼人死的大案。開封府接這個案子,府尹就該腦殼撞墻了。但更頭痛的應該是李逵。大宋的命案雖然主判官員和稀泥的很多。但問題是張商英只要敢豁出去用死來明志,他們絕對不會讓朝廷和開封府有和稀泥的機會。到時候,大理寺,刑部甚至三省都要被震動。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動不動讓人去死,卻太沒人情味了。
即便是屬下,除了死士,也不能用——為何你不去死?這樣的話來訓斥。金主似乎也感受到了張商英對他的怒氣,寬慰道:“跟著你的人都是我們的人,如今不是春汛,汴河水也不深,跳河肯定死不了。但你一旦跳河,李逵就算是三頭六臂,也難以在官場立足。”
“可是你卻回來了,什么也沒做就回來了。豈不是李逵只要去都事堂,甚至在早朝的時候認個錯,罰上幾百斤銅,就能將此事的影響消弭。先覺兄,我是替你不值啊!”
這話給張商英說明白,連張商英都后悔了。幾十貫就能將自己被打屁股的折辱給平了,這事也太簡單了吧?
當時張商英確實有點意動,但是他隨即想到了自己不會水,萬一真死了……豈不是好處沒占到,他卻成了別人家的祭品?
他是沖動,謀劃水平也很普通,眼光也不行,但卻不傻。要不然也不可能中進士。
可如今不是鬧掰的時候,張商英只能忍氣吞聲的沉聲道:“下官不就是想著留著有用之身,與天下不公斗嗎?”
機會錯過了,即便再去,效果也都會大打折扣。
退而求其次,幾人商量之后,讓張商英去德勝門跪冤。
這是他們想到的最好辦法,同時也是真對李逵打人事件最好的反擊。讓皇帝給出態度,上升到皇權的公正上來,也是對李逵最大的威脅。
這就是張商英跪在德勝門外的原因。
他的出現,還有下跪,就是將問題直接踢給了皇帝。讓皇帝主持公道。皇帝做出任何不公道的時候,他們都有理由出來鬧事。好處很多,就是壞處他只能自己一個人受了,就是太丟人。
“先覺兄,你這是?”
“有辱斯文吶!”
“先覺兄,我等與你同在!”
說同在的這位官員,讓張商英受到的屈辱最大。你都說同在了,為何不與我跪在一起?而是站在邊上看好戲的嘴臉。他日等老夫主政都事堂,第一個貶你去嶺南。
都事堂,章惇送走了來傳口諭的宦官,也是一臉懵圈,他指著自己兒子章授問:“你們兵統局什么時候成軍機重地了,老夫為何不知?”
這話不難理解,如果真的是重要的衙門,就該在皇城里辦公,啥時候一竿子捅到了保康門附近。這已經是快出內城了。按照京城衙門的重要性,距離皇宮越近的衙門肯定越重要,從這一條來推斷,開封府都要比兵統局要重要。只要在皇城辦公,東西側門就不說了,光是一道德勝門,任何人沒有準許是根本就不能進入皇城的。
不僅要令牌,連宰相在皇城里也能坐車,騎馬。
更不不要說帶著一大幫子人闖入皇城了。在宮門口就被拿下了。
其次,武器也不能帶進皇城。像是殿前司衙門,也是在皇城內。像是白虎堂,衙門就在皇城,怎么可能讓一個小小的教頭帶著武器進入。進宮門就被沒收了好不好?
可是,如此重要的兵統局,竟然在保康門附近。按照大宋京城衙門的地位,京城之內,兵統局在京城大小衙門里,兵統局估計也只能將祥符縣縣衙給壓下去了。
但這并不妨礙兵統局官員對自己衙門的集體榮譽感,以前蔡京等人這種榮譽感差一點,隨著蔡京翁婿拿到了專利費之后,也堅信兵統局是大宋最重要的衙門。至少對他們來說,是如此。戶部的錢是多,但是蔡京做戶部尚書也多年,可是他愣是沒機會將府庫的錢搬回家。但在兵統局,他實現了自己多年的夙愿。
即便章惇是章授的親爹,面對當朝宰相的輕視,章授也表現出不樂意的情緒:“爹,兵統局對大宋很重要,在兒子的心里,僅次于都事堂和樞密院,是大宋第三要緊的衙門。”
章惇懵了,這第三重要的衙門竟然是新成立的兵統局……這連他都不知道。尤其是,兵統局不聲不響已經竄升到大宋權力中心了,章惇皺著眉頭問:“這是李逵教你的?”
“非也,是兒子悟出來的!”
章授一掃之前對父親如同天敵般的惶恐,而是振振有詞道:“我兵統局擔負著考察大宋八十萬禁軍戰力的重任,說是軍機重地都是輕了。”
“我兵統局還有改革技術,推進大宋各地鐵器工坊,研發火器的機密。閑雜人等,無令擅闖我兵統局,即可視為對我大宋機密的探查。如果是西夏和遼國的探子,探到我大宋火炮的秘密,我大宋危矣。”
章惇聽了兩句,就知道這兒子被人洗腦了。這兒子還能不能要的是其次,關鍵背后洗腦的人的目的是什么?當然,這個洗腦之人也不用猜,肯定是李逵。
張商英闖兵統局的時候,宰相公子正在皇城內跑關系。他這個身份,不去跑衙門走關系,在兵統局坐著才是巨大的浪費。
所以,章授雖然官職在兵統局,但就像是兵統局駐皇城辦事處負責人,天天在都事堂、樞密院、秘書省等衙門周圍游蕩,礙眼的很。
讓章惇每次看到兒子,都很不得想要掐死這丟人現眼的貨。
此時,他對兒子的嫌棄不僅沒減少,反而增加了不少。感覺好不容易養大的兒子,叛變似的,讓他頗為難受。
章惇擺擺手,讓兒子退下。
他還在頭痛,該如何安撫張商英。
從陣營上來說,張商英也算是他的馬仔。按理說,給兩句好話,這事就過去了。可章惇心里清楚,張商英來了京城就沒有拜見過自己,這明顯是跟自己生分了。官場上生分,肯定是投靠了其他人?
保守派?
不可能。
是曾布,還是李清臣?或者是其他人?
李清臣也不可能,如今的樞密院等著李逵給各地禁軍拔毒呢,正是用人之際,怎么可能做出自斷其臂的傻事。雖說在章惇眼里,李清臣性格天真,真以為自己沒有私心,就是為大宋好了?但天真不等于傻,實際上,李清臣比大多數人聰明。而且還是大宋數得上的聰明人。至少,李清臣第一次參加會試的時候,是讓人抱著進行場的……沒辦法,年紀太小,怕被堵在貢院門口烏泱烏泱的舉子們給一個不察,踩死!
曾布?
就章惇對曾布的了解,也不太會。
畢竟,曾布這人喜好謀劃,卻不太喜歡站到前臺。至少在沒有把握之前,是絕對不會出面的。
想了很久,章惇也沒有頭緒,心中連他自己都想放棄了:“算了,還是用權勢來壓一壓吧?”
“相爺,相爺!”
索封在邊上提醒道:“是否派人讓張商英先進皇城?”
“他進不來嗎?”
章惇奇怪道。張商英是紹圣初年就進京的變法派成員之一,回到京城就被賦予重任。怎么可能連皇城的入禁令牌都沒有?
索封古怪道:“相爺,您忘記了,他被派去了西北。”
好吧,這是被貶了,貶了還不消停,讓章惇很生氣,嘀咕了一句:“這不安分的家伙,怎么就不能讓人省心呢?”
隨即,吩咐道:“派人將他帶進來。堂堂大宋官員,卻跪在宮門之前申冤,成何體統?”
索封準備去帶人。
而跪在德勝門口的張商英卻不太好受了,看熱鬧的奇多,幫著他說話的也不少,就是沒有一個幫著他去皇城內申冤的。合著你們都是來看戲的不成?
還真如此,往來皇城的大部分是低級官員。面對李逵都已經是難以招架了,更何況要幫著張商英申冤,也就兩個地方。
門下省和中書省。
蘇轍和章惇,這是覺得他們老了,還是傻了?
很多七八品的官員,去都事堂和門下省,連門都進不去。他們站在門口對看管大門的禁軍道:“本官要見宰相。”
對方挺客氣,呵呵一笑,上下嘴皮子一碰,吐出個字:“滾!”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地方是你們這等小吏能來的?
至于能幫得上忙的……就不說了,他們憑什么去幫張商英?這廝也不是什么好鳥。至于為了張商英得罪李逵,得罪李逵背后的太師,皇貴妃,還有皇帝……傻子才做呢。
所以,張商英就像是擺出了一副要死要活的潑婦,引起了偌大的熱鬧,卻沒有一個來幫腔的熱心人,這讓他頓有白出一身汗之嫌。
希律律——
吁吁——
一匹如同黑色緞子般的駿馬,在德勝門前的廣場停下,鐵蹄在石板上擦出一溜的火星子。沒等駿馬停下,一個大漢就從坐騎上跳了下來,大步流星,朝著德勝門而來。
有好事者喊了一嗓子:“李逵來了!”
張商英猛地一哆嗦。他來保康門下跪申冤也沒多久啊!李逵就趕過來了,難道他要趕盡殺絕?
只見李逵大步流星徑直過了廣場,路過眾人的時候,還拱手對眾人道:“借過。”
看到張商英的時候他站住了,扭頭盯著張商英,怒道:“賤人,人恒辱之!張商英,我李逵就不相信大宋還沒個講理的地方,讓爾這等小人橫行,乃我大宋之恥!我今日就要面君,非要將你打回原形。”
我呸——
張商英別看來了沒多久,可是大宋的官員對下跪不太擅長,跪在地上沒多久,腿就麻了。沒躲過去李逵的暗箭傷人。
一天之內,他第二次哭了。第一次是恨,他對李逵的恨意,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第二次,他是害怕,正如李逵說的那樣。張商英挑起了戰爭,開戰了,只有李逵說結束才能結束。這廝身上背著案子,竟然還敢如此理直氣壯,這讓張商英羞憤之余,喊出了一句讓所有人對他都敬而遠之的話:“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大宋好好的,怎么可能亡?
這話得虧皇帝不在,要不然,張商英立馬就會被再次按倒在地上,打一頓。
都事堂。
章惇沒有等來張商英,卻發現李逵如同橫沖直撞的蠻牛,沖到了他的面前,氣勢洶洶道:“章相,還有王法嗎?”
章惇摸了一把臉上的唾沫星子,心說:“你這樣就很沒王法。”
但是看在李逵也是幫他做事的份上,還很可能受到了刁難,這才沒有發作。章惇指著李逵氣得發抖,還是忍住了發作,沉聲道:“我且問你,你這兵統局為何成了我大宋第三要緊的衙門?”
“這話誰說的?”
李逵冷不丁被章惇問的不明所以,故意拖延道。
章惇怒道:“甭管誰說的,你就告訴我,是否如此?”
李逵突然笑了起來,朗聲道:“我看說這話的人還是低估了我兵統局的作用。如果兵統局的存在,能夠讓大宋八十萬禁軍成為虎狼之師,揮師北伐,奪回我中原王朝失去百年之久的燕云十六州,為何不能是天下最緊要的衙門?”
“如今我正式我大宋關鍵時刻,禁軍戰力孱弱,軍中武器不堪,正是整頓宇內,積蓄力量的時候。此時,任何破壞我大宋逆行之人,都是國之奸佞,民族罪人!而我兵統局掌握了天下最為先進的火器,一旦泄露,試問江河破碎之日還遠嗎?可以說,我兵統局乃是大宋第一等的軍機重地,這也有錯?”
面對氣勢如虹的李逵,章惇終于明白了。
不是李逵把他兒子洗腦了,二是李逵先把自己先洗腦了,然后將周圍人都傳染了。當李逵自認為他是大宋最重要的人的時候,兵統局上下恐怕生不出第二種聲音出來。
甚至估計蔡京這廝也被李逵折服了。
這才是李逵的可怕之處。
爭論這個問題,對于章惇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抬手問李逵:“既然兵統局如此重要,為何來老夫這里?另外,我聽說你們兵統局如今不務正業的很,你這個主官可有解釋?”
“這是兵統局高明之處,用商賈之行迷惑遼狗。章相,你想一想,要是我兵統局處處為大宋收服燕云十六州,甚至為了增加大宋軍力而做事。豈不是告訴遼狗,我大宋要開戰?一旦我兵統局如此行事,必然會受到遼狗的窺探,如何為大宋守住秘密?”李逵振振有詞道。
饒是章惇也是口舌厲害之人,也被李逵懟地啞口無言。
章惇嘆了口氣,他發現自己至少做對了一件事,沒有堅持讓兵統局安在皇城里辦公,要不然他遲早要被氣死。他無奈問李逵:“你來所謂何事?”
章惇的意思很簡單,差不多就行了。張商英本相幫你去安撫,你差不多該回去了。
但李逵怎么可能如此好說話,當即梗著脖子怒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章相,竟然有人幫著遼狗窺探我兵統局機密,被下官發現了……賊子隱藏很深,要不是按耐不住耐心,我等恐怕還蒙在鼓里。”
章惇警覺道:“這個人是誰?”
“闖我兵統局之人,幕后之人就是遼奸。一旦我兵統局機密泄露,我李逵生死是小,但我等食君之祿,卻罔顧君恩浩蕩,不思為國,必將為天下人恥笑。”
李逵是來告狀的,當然,告狀的最高境界就是站在道德的最高點。然后用對方道德敗壞的行為,全方位的打擊。
這一套就是大宋御史安身立命的法寶。
李逵當初為了當御史,研究了很久,得到了做御史的十一字箴言:只要我無私,天下都是小人!
這句話引申出來還有很多解釋,比如:
損人不利己,就是利天下!
做對自己的沒好處的事,就是效忠朝廷!就是忠君報國!
……這類的人生信條他準備了很多。可是讓李逵生氣的是,他都為了做一個合格的大宋御史,做了這么多的準備,臨了御史臺的官舍竟然沒有屬于他的一席之地。
就像是學會了屠龍術,龍沒了!這等悲憤,讓他與何人說?
面對李逵,章惇沉默了。
他似乎在暗自慶幸,幸虧李逵這廝沒有當上御史。按照李逵的官職,普通的御史肯定不行,得是都御史,或者是侍御史,這已經是僅次于御史中丞的高官了。就李逵的能力,完全有本事將御史臺弄得烏煙瘴氣,甚至比劉安世更糟糕。幸虧當時自己力排眾議,沒有給安燾等人幾個機會。真要是讓李逵這家伙進了御史臺,大宋的朝堂還有安寧之日嗎?
好不容易,張商英被攙扶著進入了都事堂。
面對章惇,張商英有點不敢看人,隨即指著李逵怒不可赦道:“章相,本官要狀告李逵!”
“你先等等,先覺,李逵狀告你為遼人探聽我大宋機密,可有此事!”
章惇明知道李逵是胡說八道,但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再說,叛國大罪不問,他卻去問雞毛蒜皮的事,豈不是自降宰相身份?
李逵在邊上幫腔:“章相,這傻子還有可能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他背后之人肯定清楚。”
張商英傻了,怔怔地盯著李逵嘲諷的嘴臉,跌坐到地上,一個屁股坐了個嚴實,卻忘記了屁股上的傷,猛地跳起來,又痛,又絕望。大呼:“大宋還有王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