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特雷維爾侯爵躊躇滿志地想要在阿爾及利亞大干一場之時,遠在楓丹白露的艾格隆,則在為另外一個相隔千里之外的地方而傷神。
1830年法蘭西的動亂、以及接踵而至的比利時危機,都因為羅馬王回歸、帝國復辟、英法達成私下妥協等等一系列戲劇性事件,而逐漸平息了下來。
現在,人們都在靜待新生的比利時王國正式“開張”,然后再以薩克森·科堡·哥達家族費迪南王子和泰奧德蘭德·德·博阿爾內公主的聯姻,為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動亂正式劃下句號。
然而,在紛亂不斷的歐洲大陸,從來都不缺干柴烈火,哪怕西歐的動亂開始走向平息,但是東歐的動亂卻反而猝然燃燒了起來。
這一場動亂的風暴眼,就是波蘭。
在1807年,拿破侖皇帝和沙皇經過一系列交戰之后,最終在提爾西特達成了妥協,開始瓜分東歐,而沙皇的前盟友普魯士成為了最大輸家,它之前通過三次瓜分侵吞得到的波蘭領土(包括波茲南和華沙),被迫都吐了出來,而拿破侖就在這一塊領土的基礎上,成立了華沙大公國,公國的名義元首由皇帝的忠實跟班薩克森國王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一世兼任大公,政府則由忠實的波尼亞托夫斯基元帥來領導,已經被瓜分亡國的波蘭也終于重新得到了復國的機會。
拿破侖皇帝此舉,當然并非是出于對波蘭人民的熱愛(雖然他確實在這里找到了一位貼心的情婦),他的目的是在廣袤的東歐扶植一個忠心耿耿的附庸,為帝國的利益充當排頭兵。
他的目的也確實實現了,華沙大公國從此之后確實成為了皇帝的忠實仆從國,還跟著皇帝一起攻打俄國(這是也波蘭人最想干的事)。
然而,波蘭人的運氣也到此為止了,拿破侖皇帝的征俄大軍幾乎全軍覆滅,而華沙大公國在俄軍反攻的鐵蹄之下,再次淪亡。
按理論上來說,既然這是普魯士曾經的領土,那么沙皇在“解放”之后就應該歸還,可是自古以來俄羅斯人吃下來的肉哪有愿意吐出來的?在維也納和會上,沙皇以強硬的態度吞下了他占領的波蘭領土,只把一小部分土地給了普魯士。
沙皇在他新占領的波蘭領土上成立了一個“波蘭王國”,以自己為國家元首,讓自己的二弟康斯坦丁大公擔任總督。同時,他執行了非常嚴厲的統治政策,廢除新聞自由,禁止集會,強迫波蘭服從彼得堡的統治。
1825年,亞歷山大沙皇去世,康斯坦丁大公因為貴庶通婚放棄了繼承權,所以他的三弟尼古拉繼任沙皇,雖然期間還爆發了十二月黨人的動亂這樣的血腥插曲,但畢竟他經過一番鎮壓,他還是坐穩了皇位。
相比于哥哥,新沙皇尼古拉要更強激進和強勢一些,他想要在波蘭王國推行更加嚴厲的政策,剝奪它最后僅剩下的一些自治權利,而這更加增加了波蘭人的抵抗情緒。
在看不見的地方,不滿和憤怒在醞釀,如果能夠得到一個機會,那它們將如同巖漿一樣從地底下噴發出來。
而1830年,就出現了這樣一個契機。
這一年年初,法國的動亂猝然爆發,1815年被外國刺刀送回來的波旁王室,不得不再度倉皇出逃,而羅馬王重新返回巴黎的一系列戲劇性事件,更加讓沉寂已久的波蘭人民重新又燃起了找回自由和獨立的希望。
于是,在1830年11月29日晚,一些支持獨立的波蘭軍隊和武裝民眾一起,沖向擔任總督的康斯坦丁大公的官邸貝耳維德爾宮,也正式宣告了起義的爆發。
雖然康斯坦丁大公見勢不妙早早跑路,但起義軍還是成功占領了軍火庫、以及一系列重要的政府機關,并將幾萬支步槍分發到市民手中,短短一夜之間,起義者們就占據了華沙。
接著在1830年12月3日,波蘭臨時政府成立,并且任命一位曾經為拿破侖效勞過的波蘭將軍約瑟夫·赫沃皮茨基作為波蘭軍隊總司令。
然而,雖然起義很快席卷整個波蘭,發展得如火如荼,但是在波蘭上層精英當中,對這一場起義卻抱有極大的疑慮,他們認為對比起俄羅斯帝國強大的實力,波蘭人現在搞武裝起義并不明智,極其容易遭到血腥的鎮壓,甚至有可能會斷送掉波蘭人現在僅有的一點點政治權利。
總司令約瑟夫·赫沃皮茨基本人就認為,形勢非常絕望,這一場起義注定只會以悲劇收場,所以他堅決要求和沙皇進行談判,盡量換取一個比較好的“歸順”條件。
只可惜此時震怒的沙皇,并不打算輕易原諒造反的波蘭人,一邊緊急動員俄羅斯境內的軍隊,一邊下令波蘭人立刻放下武器無條件投降。
經過了一番拉扯,波蘭臨時政府和沙皇的談判宣告破裂,最終,1831年1月25日,在經過兩個月的猶豫不決之后,波蘭議會在革命群眾的壓力下,宣布廢黜尼古拉一世,同時脫離俄國正式獨立——而這也讓兩方立場失去了所有的回旋余地,只能依靠武力來決定最后的結果了。
沙皇下令大軍開進波蘭平叛,揚·斯克日內茨基被議會任命為新的總司令,率領波蘭軍隊進行抵抗。
在最初,所有人都覺得,強大到令人窒息的沙皇俄國,將會輕易碾碎波蘭人的抵抗,然而由于俄軍領土過于廣袤,動員遲緩、同時承平日久軍隊疏于戰備,再加上不甘心再當亡國奴的波蘭起義軍進行了堅決抵抗,所以俄軍盡管占據了兵力和兵器上的優勢,“平叛戰爭”卻打得并不怎么順利,屢屢遭受挫折。
尤其是1831年4月2日的卡烏申戰役當中,俄軍先鋒部隊遭遇大敗,數千人傷亡和被俘,更是讓周圍暗中觀察的大國大跌眼鏡。
此時正值1831年春季,當這個消息傳到法國之后,法國輿論也頓時群情激奮,報紙上繪聲繪色地描寫著波蘭人民的英勇壯舉,描寫著俄軍的拙劣表現,甚至還有些人鼓噪說要法蘭西帝國出兵援助波蘭,再給沙皇一點教訓。
1812年征俄的慘敗,讓拿破侖大軍幾乎全軍覆沒,沙皇也因此幾乎成為了法國人民最厭惡的存在,眼下看著俄羅斯人吃癟,自然會讓法國人為之興奮。
眼下,波蘭的獨立戰爭,不光在輿論上波瀾不斷,在臺面之下也同樣暗流涌動——波蘭人知道他們面臨著的是極為艱苦的斗爭,雖然現在獲得了一系列的小型勝利,但是對龐大的俄國巨熊來說這點損失簡直微乎其微,甚至都沒法讓沙皇皺一下眉頭。
很顯然,接下來波蘭將會面對更為可怕的軍事壓力,而為了抵抗這種壓力,“尋求國際援助”自然也就成為了必須選擇的選項。
在宣布獨立之前,波蘭議會就已經發布宣言,向歐洲各國說明起義爆發的原因是不堪忍受沙皇的殘暴統治,希望能夠得到國際同情。
而波蘭人把獲取援助的最大希望,就放到了剛剛復辟的艾格隆和法蘭西帝國上面。
難道波拿巴家族當年不正是波蘭的恩主嗎?難道拿破侖皇帝不是幫忙打跑了沙皇、并且建立了華沙大公國嗎?為什么不能歷史重演一次呢?
當然,其實也并沒有那么多波蘭人會相信歷史真的要重演,只不過,此刻他們就像是溺水的人絕望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拼命讓自己相信法國會伸出援手——畢竟這似乎也是唯一的指望了。
自從獨立戰爭開打之后,大量波蘭難民涌入到了他們認為對自己最親切、最包容的法國境內,他們一邊訴說自己的遭遇,一邊痛斥沙皇對波蘭的壓迫,希望熱愛自由、剛剛趕走了暴君的法蘭西人民,能夠幫助波蘭人民也獲得自由。
而他們的鼓噪,也確實得到了一部分輿論的同情,許多人都鼓吹要幫助波蘭人民的偉大事業,順便再和俄羅斯人決一雌雄。
不過,面對洶洶輿情,以塔列朗為首的帝國政府之前卻選擇了冷處理,不作任何表態,根本就當做這件事沒發生一樣,只是靜觀其變,更沒有任何直接干涉的意思。
而隨著波蘭戰爭的白熱化,以及輿論熱情逐漸高漲,光是“靜觀其變”已經不夠了,作為帝國的君主,現在是艾格隆必須親自做出決定的時候了。
在這段冷眼旁觀的時間里,艾格隆已經和自己的首相塔列朗親王、帝國前外交大臣巴薩諾公爵等等心腹圈子幾次進行了秘密商討,并且達成了默契,而現在,就是他正式明確表明態度的時候了。
就在這一天,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被他的“弟弟”召入到了楓丹白露宮當中。
自從之前跟著巴薩諾公爵一起出色地完成了訪問英國的任務之后,年輕的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開始在帝國政界聲名鵲起。
雖然沒有人公開談論他的身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拿破侖皇帝的私生子,而這份“血脈資本”,也注定他將會在帝國的政壇上大有作為。
因此,社交界的大門急速地向年輕的伯爵敞開,他因為有著顯赫的
身份、以及俊美的外表,也成為了夫人小姐們熱情接近的對象。
不過,年紀輕輕的伯爵,并沒有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沉迷在一時的享樂當中,作為想要有一番大作為的有志青年,他并沒有過多地沉迷于輕易得來的聲色犬馬當中,而是繼續原本低調的生活節奏,時刻準備著承擔更多帝國賦予自己的重任。
而今天,他被自己的皇帝弟弟特意召喚到了楓丹白露,顯然就是即將擔負重任的預兆。
他自己大概也能夠猜得到到底是為了什么。
波蘭……理論上他也確實是個波蘭人。
雖然他確實從小就在波蘭長大,但是他名義上的父親,對他并不算太好,而他因為不想給沙皇服兵役(作為波蘭貴族他有這個義務),于是在少年時期就從波蘭逃亡,最終輾轉流落到了法國。
對于那片“故土”,自己又該如何看待呢?
他滿懷沉重的心事,看了看這座美麗的宮廷。
圍繞著波蘭的戰火,絲毫沒有影響到這里的碧水云天,精美而且靜謐,讓人心情舒適。
這里才是波拿巴家族的“根基”所在,這里才是他事業的終點。
很快,他就被帶到了艾格隆的面前。
面對自己這位私生子“哥哥”,艾格隆倒也沒有擺什么皇帝的架子,而是隨和地向對方擺了擺手,“好久不見,伯爵先生,您最近還好嗎?”
“承蒙您的庇佑,陛下,我現在非常好。”亞歷山大恭恭敬敬地向艾格隆行禮致敬,“也愿您諸事順遂。”
“既然您一切都好,那我就放心了——”艾格隆笑了笑,“不過您的故鄉,眼下好像卻不太妙——”
“何止不好,它現在在飽受蹂躪,陛下。”亞歷山大也苦笑了起來,“事實上,我有幾位親朋故舊來到了法國,他們跟我說了一些近況,讓人不得不為之擔心和痛苦。”
“這個世界總是不太平啊——”艾格隆輕輕聳了聳肩,看上去有些遺憾,“我對波蘭人民的遭遇深感遺憾,尤其是,他們還對我寄予了如此多的美好祝愿,那就更讓我深感遺憾了。”
接著,艾格隆又話鋒一轉,重新看向了對方,“您應該也知道,現在有不少人鼓噪說要我去干涉,去幫波蘭人的忙,那么您怎么認為呢?”
艾格隆的問話,看似隨意,卻讓亞歷山大心中頓時凜然。
他知道,在陛下面前,自己的想法其實無關緊要,關鍵的是,要去迎合他的想法。
好在,對這個問題,他也并非沒有準備,他畢竟被塔列朗親王青眼有加,私下里也頗多提點,所以他對親王和陛下的想法,其實也大致有了理解。
因此,他并不難做出一個答復。
“陛下,我認為您不應該被一時輿論所裹挾,而應該審慎地行事,客觀上我們無法援助波蘭、而且從國際環境上,我們也不應該去援助它。”面對艾格隆,年輕的伯爵侃侃而談,“它和我們相隔太遠了,如果我們不擺平德意志,我們根本無法切實援助它;而如果我們去為了波蘭再和德意志諸邦起紛爭,那就未免太得不償失了;況且,眼下沙皇因為波蘭戰事而無暇他顧是件好事,我們不應該把他的怒火全部引到自己身上來。”
伯爵這話,其實也是實話。
為什么自從艾格隆回到法國這近一年來,明明和波拿巴家族有大仇的沙皇,卻幾乎只是冷眼旁觀好像是“事不關己”一樣?
因為這近一年來沙皇現在所有的精力都被牽制到波蘭上面了,他根本無心、也沒有興趣去管波拿巴家族的小子和幾千里之外的巴黎,只要艾格隆不去挑釁他,他短期內根本也無法對艾格隆做任何事。
而伯爵對“故鄉”如此冷漠和超然的態度,讓艾格隆不禁半是贊嘆半是感慨。
“你確實是個天生的外交官,先生。”
“那是因為,我的祖國是在這兒,陛下,我只能以它的利益為基礎來考慮問題。”亞歷山大微微躬了躬身,等待著陛下的進一步訓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