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樓外,羽族依次而入,或稟報國情政事,或密奏各部近況。朱衣公子一一問詢批示。案頭上,堆積如山的文卷逐漸減少。
窗畔日影西斜,瓔珞樹上灑滿斑斑點點的金色余暉。
“公子,該服藥啦。”鶴翎兒貼近椅背,挽著的雙髻輕輕搖晃,被夕暉映在墻上。她體態嬌柔,白嫩的臉頰茸毛未脫,水汪汪的眼睛紅似瑪瑙,凝視著朱衣公子蒼白的臉頰。
一名身形高挑的鸛部羽人神色呆滯地走進來,木然而立,鑲金嵌玉的華美羽衣突然飄動,被一陣無形的風托起,水波般蕩漾開來。羽衣一角,一朵鵝黃色的蒲公英粘附其上,纖弱的白絨毛輕輕顫動。
朱衣公子神色一凝,推開鶴翎兒遞來的青玉藥瓶。
“愿你我追隨風的足跡。”鸛部羽人始終面無表情,嘴唇啟合,雙手交叉于胸前,僵硬地行了一個風媒的禮節。他發出的是女子的語聲,空靈而悠遠,輕盈而蒼茫,像滿室飄動的氣流,無跡可尋,又無所不在。
朱衣公子目光閃動:“可是風媒一族的族長——風煦?”風媒一族修至高深境界,可將一縷意念化作蒲公英,附在他人身上。全族中,唯有煉虛合道的族長風煦,方有此能。
“我就是風煦。”鸛部羽人微微頷首,“不知鶴拾葉公子邀我來虛空山,想要商談何事?”
“自然是關系風媒一族的興衰大事。”鶴拾葉不緊不慢地道。
風煦并未接話,沉默著,夜光蕤的簾子隨風輕擺,室內的夕暉明暗不定。
鶴拾葉的臉似也在忽明忽暗的光線里變幻。
隔了許久,他低咳一聲:“亙古以來,風媒浪跡天涯,四海為家,是八荒史實的見證者和記錄者。風吹過的地方,就有風媒的足跡,你們連天地破碎前的上古往事,都了如指掌。”
“鶴拾葉公子究竟想說什么呢?”
“我要的很簡單。”鶴拾葉盯著鸛部羽人,眼神一閃,鋒銳如明耀劍光,似斬入對方的靈魂深處。“從今日起,我要風媒一族將途中所見所聞,事無巨細,一概抄送給虛空山。”
風煦陷入了沉默,隔了好一會兒,問道:“羽族是要風媒一族,成為羽族的探子么?”
“風煦族長言重了。”鶴拾葉笑了笑,眼神里的劍光仿佛收入匣中,變得柔和溫婉,“羽族作為風媒的朋友,只想分享一下你們多姿多彩的經歷,僅此而已。”
風煦又默然許久,緩緩搖頭:“風生來自由,不受羈絆。鶴拾葉相國,請恕我不能從命。”
“可我羽族,是馭風而飛的天之子!”
“世界破滅的那一刻,連天空也要落地。”
“風媒是在拒絕成為羽族的朋友么?”
“在風媒眼里,任何種族都是我們的朋友。”
鶴拾葉不再說話,靠在輪椅背上,平靜地看著對方。過了片刻,他掩嘴咳了幾聲,點點頭:“我明白族長的意思了。以后若有機會,希望能與風煦族長當面交談。”
“愿你我追隨風的足跡。”風煦欠了欠身,無形的氣流倏而飄去,鸛部羽人的羽衣垂落,衣角的蒲公英緩緩飄下。
鸛部羽人神情一震,旋即恢復了清明。
“不,你錯了。”鶴拾葉垂下頭,凝視著蒲公英,鵝黃色的小花在他的目光里灰飛煙滅,“天下眾生,都要追隨羽族的足跡。”
“風媒拒絕了我的善意。”他轉目看著鸛部羽人,神色從容,“即刻下令,通傳八荒各地各族,風媒謀害我上位羽族,證據確鑿,罪無可恕。今后若敢與風媒交易者,若敢收留風媒者,斬盡血裔,滅族滅國!”
鸛部羽人領命而去。
最后一個羽人戰戰兢兢走進巢樓,他頭發斑白,腰背佝僂,身著的織錦羽袍因為漿洗多次,顏色顯得暗沉,邊角也磨損起了毛球。
他悄悄側首,小心翼翼地瞅了鶴拾葉一眼,嘴唇顫栗,又立刻恭謹地埋下頭。
鶴拾葉翻閱著案上的一疊卷宗,輕輕蹙眉:“雀部麻氏,狀告鷹部侵占你們瑯琊山的玉礦,還打死打傷多人……”
“相國大人,此事千真萬確。”來人澀聲道,“瑯琊山的玉礦雖是個貧瘠的小礦,卻一直是我麻氏數千人的修行來源。誰想到,最近竟然在礦脈底下,挖掘出了明空玉液,被鷹部知曉了,不由分說地強占過去,說是鷹天柱指名索要的修行之物。明空玉液這樣的寶物,我們下位羽族是不敢沾染的,獻給鷹部是應有之義。可,可總不能連整座礦山都占了去啊。”
“鷹部不曾給你們補償么?”
“什么都沒有。還抓了我們麻氏數百個壯勞力,幫他們日夜開采明空玉液。鷹部責怪我們采礦不力,耽誤了鷹天柱的修行,一連打死了幾十個麻氏族人。”
“此事待我詳查之后,會讓鷹部給你們一個交代。”鶴拾葉疲倦地揉了揉額角,合上卷宗,抬起頭來道。
“多謝相國大人。”來人深深行禮,躬身慢慢退出去。
鶴拾葉瞥見他的側臉,忽地一愕,失聲叫道:“小石子?”
來人渾身一震,直起腰,臉上露出欣喜又畏懼的神情,囁嚅著道:“小葉子,哦不,相國大人。”
“小石子,麻石!真的是你!”鶴拾葉向來柔和恬靜的臉上,露出一絲激動之色。他轉動輪椅,快移過去,“小石子,我倆有幾十年不見了吧!你怎地都不來找我?還記得一塊兒去礦洞抓穿山犰嗎?我們掉進了一個黑漆漆的大坑,嚇得哭鼻子……”
“我……”麻石眼神也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相國大人,我,我都記得的。”
“叫我小葉子啊!那時我學劍不成,挨了老頭子一頓痛揍,氣得離家亂闖,要不是小石子你收留……”
“你的腿……”
“練劍時被劍氣傷了。不過沒關系,不能走,可我能飛啊!”鶴拾葉笑起來,伸臂去抱麻石的肩膀。
“相國大人,你終究是姓鶴的。屬于這里,屬于虛空山。”麻石惶恐地縮了一下肩。
鶴拾葉的手掌停在半空,他愣愣地看著麻石,隔了好久,失落地抽回手,臉色愈發蒼白了。
直到麻石離去,暮色四溢,他兀自孤零零地坐在輪椅上,悵然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