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狩真心頭微微一震,不自在地轉過身,避開綠遺珠洞悉人心般的明澈目光。
十四年來,他表面上從容不迫,進退自若,實則如履薄冰,負重艱行。縱然今日名滿天下,良師摯友滿座,內心卻始終藏著一絲憂慮。
若是有一天,謝玄、嵇康等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還會如此親善么?是否痛恨自己欺騙了兄弟朋友,就此割袍斷義呢?
還有延續支氏,重振巫族的重任,自己真的可以完成么?他真的能憑手中三尺青鋒,擊敗君臨八荒的羽族劍仙們么?
“公子可聽說過‘白發如新,傾蓋如故。’么?”綠遺珠幽幽一嘆,款款走到凋窗前,遙望河上的霜潔明月,攏了攏如云鬢發,“天地之大,人海茫茫,可你我這一生,又能遇到幾個真正懂得自己的人呢?漫漫生命之途,人終究是孤獨的,也是需要慰籍的。”
她扶欄獨立,側影映在清瑩如水的月光里,柔和生輝。夜風撩動她的青絲,裙袂像一朵潔白的空谷幽蘭綻開,愈發襯得冰清玉潔,如夢似幻。
秦淮水淙淙奔流,此景,此言,此情,她扶攏鬢發的曼妙姿態,莫不契合天魔妙相“發乎自然,根于人心。”的無上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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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狩真也禁不住心緒微動。
“你快樂嗎?我很快樂!快樂其實也沒有什么道理,告訴你……”畫舫內,突兀地響起一連串歡快俏皮的歌聲,頓時打破了此間微妙的氣氛。
綠遺珠側目望向猴精,萌萌噠連忙捂住嘴,嘻嘻一笑:“不好意思啊,一時太入戲,就忍不住唱了起來,幫你們配個‘碧雞愛摸’助助興。美女你別這么看著我,我沒欠你銀子!好了好了,嫌棄我這個大燈泡是吧,老娘走還不行嘛?”她沖著綠遺珠扮了個鬼臉,一個筋斗翻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須臾,聽墻根的大眾又多了一個。
謝玄不解地看著猴精:“在里面看戲不好嗎?還要跑出來偷聽?”
猴精不屑地瞥了謝玄一眼:“枉你自命風流,難道沒聽過‘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這句花叢名言嗎?偷聽才刺激,懂嗎?真是個土鱉傻叉!”
謝玄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要反唇相譏,又一時找不出話來,只得悻悻道:“我不和猴子計較。”
“因為你不配。”萌萌噠隨口接道。
“不知‘大燈泡’是何意?公子的這只猴寵還真是頑皮呢。”畫舫內,又飄出綠遺珠的輕笑聲,她言笑晏晏,瞧不出一絲著惱。
“猴寵!”謝玄幸災樂禍地瞧了瞧猴精。
“你連個猴寵都不配有,還得瑟個什么勁啊?”萌萌噠一臉奇怪地看著他。
“她并非猴寵,而是我的伙伴。”眾人聽到支狩真的語聲,他略一沉吟,問道:“不知圣女來尋我,究竟有什么正事?若是需要原安出力,不妨直說。我欠了圣女一個人情,自當盡力而為。”
綠遺珠似怨似艾地瞟了支狩真一眼:“公子能否不要口口聲聲稱呼人家‘圣女’呢?這樣太生疏了,不如叫我‘珠兒’吧,好不好?”
支狩真苦笑一聲:“綠大家還是說正題吧。”
“這對我來說,就是再正不過的正題呀。哼,你不叫我‘珠兒’,人家就不想說了。”綠遺珠噘起嘴唇,嬌艷欲滴。她先前猶如幽蘭般遺世獨立,如今又盡顯小兒女之態,對著支狩真撒嬌,弄得他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得默然了一會兒,才無奈地道:“珠,珠兒。”
“安郎君——”綠遺珠嫣然一笑,百媚橫生,這一聲“安郎君”更是叫得銷魂入骨,如吟如訴,直把外面的謝玄、孔九言聽得心癢氣燥,熱血上頭,急急運轉清神的心法壓制。
“聽得蠢蠢‘欲’動了?玄‘狼’君?”萌萌噠戲謔地湊過去,對謝玄發嗲道。
目睹這張白茸茸的小毛臉,謝玄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欲哭無淚。小安子有絕世美人兒依偎調情,自己旁邊卻是只小毛猴,還懟自己不配擁有……這世道,太摧殘好人了!
支狩真面色一窘,連聲清咳。
綠遺珠瞧著支狩真的窘態,心頭也禁不住暗生一絲波瀾。她本以為原安是個成熟灑脫的濁世佳公子,胸有城府,精于計算又不失豪勇。如今真個相處,卻發覺對方有時又有些羞澀,像個單純干凈的孩子。
這種迷一般的反差,加上原安秀澈無雙的風姿,著實令她有點心動。
但這是魔門爐鼎功法的禁忌,一旦她對原安動了真情,勢必爐鼎逆轉,從此淪為原安的情愛奴隸,此生再也難以翻身。
收攝心神,綠遺珠再次恢復了“天魔妙相,不染本相。”的心境,話鋒一轉,柔聲道:“安郎君可知道,邊無涯為何要將金闕圖錄相贈嗎?”
支狩真道:“不外乎是禍水東引,挑起我道門對外、對內紛爭之類,還能瞧清楚魔門內部的站隊,再順便擺你一道。只是你冰雪聰明,并未上鉤。”
綠遺珠嬌嗔道:“珠兒就算上鉤,也是咬你這只鉤,其余男人我可瞧不上呢。”她頓了頓,又道,“安郎君說的大致不錯,但還有一點,邊無涯此舉也是為了磨礪自身的道心。”
“他送出金闕圖錄,使自己感受到寶物離去的不舍,體會到失去的不甘。通過觀測內心情緒的變化,以及它們對自身道心的影響,從而找到心靈的缺憾,設法彌補。昔日,魔門還有將自家道侶送出去,甘戴綠帽,從極致的嫉妒和痛苦中感悟道心的例子呢。”
“這與你們劍修淬煉自身劍氣,追求至精至純是一樣的道理。”
“而我與邊無涯明爭暗斗,不愿臣服于他,并不僅僅是為了爭奪魔門大權,更為磨礪自身的道心。”
“從被他的不斷打壓、針對、逼迫下,咬牙苦撐,體會到種種不順,籍此察證我心靈的漏洞。”
“只是邊無涯終究勢大,不僅修為強橫,還得到許多魔門元老的支持。這幾年,我被他步步緊逼,有些撐不下去了。”
她貼近支狩真,眼神憂郁又柔弱地凝視少年,吐氣如蘭似麝:“安郎,你愿意眼睜睜瞧著珠兒被他收為臣虜,任其百般蹂躪,恣意玩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