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走進餐廳,迎面而來的是八道頗為復雜的目光。
餐廳內的四個人,仿佛是在家中烹飪午餐時突然遭遇野生猴蜥闖門的家庭主婦,驚詫中帶著十足的好奇,好奇中又有幾分文明人目睹野生動物時的同情和憐惜。
被當做野生動物來審視的肖恩略感不適,心道莫非是自己入門測試的表現太過差勁,以至于被人平等相待的資格都沒有了?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掃地出門?
畢竟大部分家庭主婦遇到野生動物闖門,也都是報警驅逐處理……
想到此處,肖恩不由后撤了半步。
然而他腳步才動,就感到眼前一花。
“少俠請留步!”
最先行動起來的,竟是那個披著厚厚外套的老人許伯,他身材矮小,略顯佝僂,臉上褶皺橫生,彎曲的波浪白發沿著兜帽邊緣垂到胸前,看上去已經越過了中年與老年的交界線。
但他的動作之迅捷,卻隱隱有著正值壯年的安平的風范。
來勢實際不快,可著實出人意料。
肖恩一個愣神,已經被那老人抓住了右手,只見那老人一邊用枯槁的手指捏著肖恩的手腕,感受著腕部的血流,一邊則用左手摸出一塊電子屏幕,審視著上面瀑布一般流淌的數據信息。
“你的新陳代謝能力好強啊,恢復力比一般人強出一個位面,難怪能挨得住隊長三輪蹂躪……雖然從學術理論上講不太可能,但容我問下,你祖上和德瓦隆人有什么關系嗎?”
肖恩只聽得頭疼。
好在老人很快就被呂楠強行拉扯了回去。
雖然過程中許伯在竭力掙扎,但力量上的差距讓他仿佛是被猛獸捕食的野鴨,只剩下呱呱大叫的余力。
“呂楠你不要拽我!我這是在為他作醫療診斷!這是醫學,學術你懂嗎!他被隊長打得昏迷不醒,萬一身上存了暗傷怎么辦!這可是人命關天啊!”
而呂楠則赫然展示出不亞于隊長安平的力量,提著許伯將他重重頓回座位上,冷笑道:“能把隊長打得更換義肢的新人,應該用不著你操心暗傷問題。”
慘遭言辭誤傷的安平尷尬地摸了摸新換的義肢,咳嗽一聲:“總之,既然肖恩來了,咱們的歡迎會就正式開始吧。”
安平一邊說著,一邊用金屬義肢與左手拍擊,發出吭吭的古怪掌聲。
然而餐桌旁應者寥寥,呂楠和許伯仍在斗嘴,只有戴著厚厚軟帽的小姑娘莊原瑛非常熱情地應和著拍著小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也大概是腦震蕩的副作用還殘存著吧。肖恩覺得那小姑娘的鼓掌聲好像有些大得異乎尋常。
而在肖恩看來,這餐桌上最違和的人就是頭戴軟帽的少女。可能年紀上,她比肖恩要大個一兩歲,但與身旁人相比,終歸是年輕得過分了,完全不像是該出現在傭兵基地里的少女。
從她身上,肖恩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的凌厲之意,完全就是人畜無害的平民百姓。
但是理論上,這個紅杏小隊的地下基地里不可能存在平民。
紅杏小隊的名號,在白銀號上他就聽陳三萬念叨過許多次了,那是足以讓大部分白銀號船員都為之忌憚和神往的絕對精銳。
至于具體有多精銳?剛剛入門測試的時候,安平已經充分向肖恩展示過了。
所以,戴軟帽的莊原瑛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肖恩心中疑惑不已,而后干脆大膽猜測:這是安平的女兒吧?來這里探親的?
安平一聲哀嘆:“又是這個表情,你也把小莊當成我的女兒了嗎!拜托我真的是連女朋友都沒半個!”
名為小莊的少女則再次受到驚嚇,雙手一拉軟帽,整張臉都藏在帽子里。
呂楠則放過許伯,笑得前仰后合。
最終安平用力咳嗽幾聲,總算維持住了食堂里的秩序。
“好了,廢話夠多了,咱們直入正題吧。”
隨著安平的語氣變沉,餐廳內的氣氛也隨之肅然。
“這里是紅杏小隊,我是隊長安平,主要負責團隊指揮和綜合協調,作戰時的位置大多集中在最前線,擅長格斗術、簡單槍械、野外生存等。”
而后他伸手指向身材高大的女子:“呂楠,目前的副隊長,也是小隊最核心的火力手,擅長幾乎所有槍械,尤其精通狙擊技巧,一人就可以成為一支狙擊小隊,是團隊最重要的輸出點。此外她還擅長多種駕駛技術,在關鍵時刻為團隊提供機動力,可以說……”
呂楠聽得不由別過頭,對安平擺手:“行了行了不要吹這么肉麻了,換下一位吧。”
安平無奈地嘆了口氣,手指轉向許伯:“這位是許伯,并不姓許,也不是輩分過人,只是恰好叫許伯。目前是小隊的醫療官,精通各種急救技巧,電子技術也在水準之上,小隊的醫療機器人基本由他負責。必要時,他可以在戰場上提供一定的支援能力,但代價沉重,輕易不要讓他透支。”
許伯卻昂首挺胸:“隊長千萬別跟我客氣,為了小隊,我隨時可以赴湯蹈火!”
呂楠毫不客氣地點評:“你是為了受傷以后可以名正言順地嗑禁藥吧!?”
許伯理直氣壯道:“不要隨意污人清白!我許伯活了37年,嗑禁藥從來不等受傷以后!”
這下就連肖恩都驚呆了,他剛剛說自己活了多少年?
37年?不是73年嗎?
許伯瞪了肖恩一眼:“看什么看,沒見過37歲的美男子嗎?”
肖恩皺起了眉頭,心中盤算著這位滿臉褶皺的37歲好漢,莫不是祖上和比思人有什么聯系?
呂楠則有些幸災樂禍道:“再嗑幾次禁藥,許伯你就可以去城區的福利所領養老救助金了,只要刷下臉,人家保準送你長壽大禮包。”
許伯卻擺了擺手:“拉倒吧,靠近荒廢區的城區福利所早就被上層拋棄了,現在資金緊張得很,長壽禮包里凈是些壽桃、對聯之類華而不實的東西,連現金都沒有。”
呂楠目瞪口呆:“你還真去領過!?”
“廢話,不領白不領,我又沒有隊長、副隊長津貼,自然要懂得開源節流……”
安平在旁邊聽得一陣頭疼,對手下這群混賬深感絕望。
就算你們忍不住原形畢露,好歹等新人融入團隊以后啊!這么早就丑態畢露,不怕把新人嚇跑嗎!
雖然能熬過三輪測試的新人,理論上心理承受應該足夠強大。
一邊想著,安平一邊看到餐桌旁終歸還有一位值得欣慰的隊員在。
莊原瑛安靜地坐在餐桌角落旁,用好奇而羞澀的目光不時打量著肖恩。
安平心道:要是所有人都能像莊原瑛一樣乖巧就好了。
“莊原瑛,除你以外小隊最年輕的成員,主要負責機修工作,別看她年紀輕輕,但機修水平非常精湛,任何壞掉的機械都可以找她處理。李老大有時候喜歡在太空玩騷操作,搞壞白銀號,也都是找小莊去救急的。”
呂楠又插口道:“要沒有小莊,李鈺早被白大人給剝皮拆骨了。”
許伯也嘆息道:“所以說小莊簡直是李鈺老大的救命恩人啊,隊長,下次團隊大會的時候記得著重提一下此事,讓老大多撥點經費過來,我正好有個新藥的研究陷入瓶頸……”
安平沒好氣道:“別想利用小莊來謀求一己之私!那么想要經費,你自己多去幾家福利所刷臉去吧!”
成為“眾矢之的”的莊原瑛再次羞得把腦袋埋到帽子里:“你們,說得,太夸張啦……”
稚嫩的聲線,在肖恩聽來依然透露出濃濃的人畜無害的味道。
而看著其他人對莊原瑛那寵溺的姿態,肖恩也不由想到,或許這個紅杏小隊,并不是自己預想中的那般危險和殘酷?
然而這個念頭才剛剛起來,就聽安平說道:“好了,具體成員都介紹過,接下來就該介紹紅杏小隊了……我想你應該很早就在思考這個問題:這小隊的名字怎么這么奇怪?”
肖恩點點頭。
在乾坤語的語境中,紅杏二字總是讓人聯想到“紅杏出墻”這個曖昧的俗語。
而這與紅杏小隊的精銳定位,怎么看都不相符合。
雖說白銀騎士團這個組織的領頭人李鈺,在命名問題上一向是特別隨心所欲,但也沒必要給自己手下王牌起這么不倫不類的名字。
安平笑道:“紅杏出墻這個俗語,其核心之意,在于形容某人不守規矩。而我們這支小隊的核心理念,也的確是不守規矩。”
頓了頓,安平又說道:“李鈺老大說,你是來這里還債的,那你應該也清楚,紅杏小隊的隊員,收入遠高于其他團隊成員。譬如說我,上個月完成了一次團隊任務,一次小隊任務,三次個人任務,累積收益七十二萬乾坤幣,這是其他團隊的成員們需要積蓄一生的數字。”
安平又指向呂楠和許伯:“而這兩人的收入水平也都不低,至于小莊就更不用說了,多次救了李鈺的命,那可是天價的功勞。”
帶著一絲好笑,安平提出了問題:“你覺得,這份特殊待遇是憑什么呢?”
肖恩嘗試推測:“憑實力?”
“還真是言簡意賅,不過也算你說對了吧。我們的待遇的確是來自實力,這支小隊的任何一個成員,都擁有遠遠凌駕于‘均值’以上的實力。但問題緊跟著就來了,所謂實力是指什么呢?”
肖恩思索片刻,說道:“完成任務的能力?”
“說對了,實力的本質就是指完成任務的能力。我們的待遇,本質上得自一次又一次地完成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肖恩說道:“所以,這是一種獎勵嗎?”
安平笑了:“你又說到點子上了,答案是也不是,特殊的待遇看起來的確像是獎勵,但實際上也是一種不得已的需求。想要完成不可能的任務,需要極其高昂的成本。而這個成本里,主觀意志反而是很無所謂的東西。李老大身邊從來不缺敢于拼命的人,也不缺努力的人,但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因為他們缺乏足夠的物質基礎。”
說話間,安平將右手義肢擺到了餐桌上,問肖恩道:“如果我現在要和你比試掰腕子,你覺得自己有勝算嗎?”
肖恩搖搖頭。
以他此時的實力,就算用原力強化身軀,也很難在掰腕子的規則下,贏過一個電磁驅動的鋼鐵手臂。
安平說道:“我和你的差距,不在于決勝的意志,也不在于平時鍛煉的持之以恒,而在于我擁有一條價值五萬乾坤幣的機械義肢,你卻只有血肉之軀。”
頓了頓,安平又說:“同理,呂楠的狙擊能力在整個乾星系都堪稱絕頂,也是因為她有一桿量身打造、價值連城的東風型DF-q91狙擊槍——認真提醒你一句,那是她最珍貴的寶貝。你要敢在她的槍管上留下哪怕一點點指紋,她都能把你打到許伯都治不好的程度。”
“所以問題就來了,當有這么一小批人,非常擅長用資源換取實力的時候,對于整個團隊來說,資源分配就成了大問題。例如我剛剛用了成本高達五萬乾坤幣的機械義肢來對你進行入門測試,而同時期哪怕白銀號上的資深工程師也只有幾百的日薪,你認為后者會認同我的揮霍行為嗎?”
“顯然是不會的,但如果因為后者的不認同,我就得不到五萬造價的機械義肢,那團隊就別指望我能在關鍵時刻創造奇跡,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
“這個矛盾的解決方案,就是紅杏小隊獨立出去,自負盈虧。我們的收入取決于我們的貢獻,而我們的支出則不會有任何人為我們買單。相較于完全屬于集體主義的其他人,我們這支小隊,可不就是一支出墻的紅杏了嗎?”
話音未落,就聽呂楠說道:“自負盈虧這個詞說得很好,所以之前你報廢的機械義肢,也別指望走小隊公賬。”
安平聞言怔住,片刻后苦笑:“不要這么狠吧?”
呂楠瞥了他一眼:“既然是自負盈虧,你自作主張給新人做嚴格測試,難道還指望我們幫你出測試費嗎?”
“……”安平沉默了一會兒,用和藹的目光看向莊原瑛,“小莊啊……”
話沒說完,呂楠已經抓起餐桌上的一只金屬水杯丟了過去:“你居然好意思再找小莊借錢!?堂堂隊長,要臉不要!?”
安平灰頭土臉,忍氣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