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反復彈了幾下后,朱由棟抬起頭:“寬仁,陜西的農戶,除了種田、茶葉之外,難道就沒有其他生發了?”
“殿下,除了這兩項之外,陜西的百姓還可以養馬。不過我大明現在的馬政,呃,請殿下恕臣直言,這馬政,在陜西其實也是名存實亡了。”
大明立國之初,為了繼續和北元進行戰爭。朱元璋在北方的一些地區,指定部分百姓擔任馬戶,負責為朝廷養馬。并讓這些馬戶用繳納的戰馬代替賦稅。這種理想主義當然沒能持續多久:人有勤奮懶惰聰慧愚笨之分,不同的馬戶養出來的馬區別很大。這對于軍隊來說是不可接受的。再加上永樂時期明朝對蒙古的強力、反復打擊,使得蒙古力量大為衰減。所以,讓百姓給國家養馬的馬政在仁宣時期就漸漸的廢弛了。
正統年間,土木堡之變后,戰馬的重要性再次凸顯。但明朝政府更多的是通過貿易來獲得戰馬:茶馬貿易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逐漸的走向興盛。
“殿下,自楊文襄公(武宗朝名臣楊一清)在正德年間整頓馬政(通過貿易獲得馬匹的新政),給茶馬貿易定下規矩后。正德、嘉靖年間,陜西每年僅僅是通過茶馬司官方售賣出去的茶葉大約價值二三十萬兩白銀,可以為國家買入一萬匹以上的優質戰馬。除此之外,還能給國家額外提供一萬兩以上的稅銀。至于民間的私下貿易,更是十倍于此……由此能夠使得上百萬的陜西百姓受益。但是從隆慶年間開始,大量的湖廣茶葉進入陜西,摧毀了陜西的茶業不說,也摧毀了陜西的馬政……”
說到這里,就是格局問題了。作為陜西的一個縣令,陳時濟的立場當然是站在陜西一方,對低價傾銷,導致陜西經濟凋敝的湖廣茶葉,他是充滿了各種憤怒,想盡一切辦法進行詆毀。但是對于朱由棟來說,他看到卻又不一樣:大明這個時候的生產力,已經出現了嚴重過剩!
陜西經濟的凋敝,除了氣候的持續惡化,自然環境的退化以外。更重要的是明朝已經立國兩百多年,全國經濟已經緊密的聯系為一體。在海貿不通的情況下,當國內生產力過剩的時候,經濟發展比較好的地區只有向經濟較為落后的地區進行傾銷。然后導致富者愈富,貧者愈貧!
“殿下,陜西是以前的關中地區,成就過強漢盛唐的輝煌。但是從北宋開始,就已經露出了疲態。到了我大明這一朝,更是振作乏力。前些年,楊文襄公整頓后的馬政,可不光是百姓參與,陜西的諸多軍鎮更是其中的主力。由于湖廣茶葉的傾銷,導致陜西馬政的破壞,陜西百姓的民生極為困苦不說,便是軍鎮的士兵,也是窮困不堪啊!”
這話朱由棟信:以前陜西茶葉遠銷西北,把持貿易的肯定是陜西本地的官員、軍將。但是茶葉還是需要老百姓和軍戶去種嘛。然而現在……直接從其他地方買過來轉賣一次就能賺錢,誰還愿意苦哈哈的去一個村一個軍隊衛所的慢慢收茶葉啊?
“寬仁,你給孤說說,陜西的百姓現在日子過得到底怎樣?”
“殿下,臣的咸陽縣,因為地處關中平原,有渭河流過。所以咸陽的百姓總的來說只要勤快一點,家中沒有人生病的話,基本還是不虞溫飽的。但是在陜北的情況就很不好了,那里氣候干旱,水源萎縮。當地的百姓便是租種三十畝以上的土地,繳納了各種地租、賦稅后,也是無法溫飽的。以前有茶葉可以補益,現在是種多少虧多少……總之,陜北諸縣,基本每年都無法完稅。當地的稅額雖然很低,但臣觀陜北的諸位同僚,每年能夠完成朝廷定額的六成就已經算是能吏了。但即便只收六成,每年還是有不少農戶逃亡,成為流民…….
至于軍鎮方面,臣是牧民官,對武人們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但是……陜西的普通軍戶,逃亡的事情已經見怪不怪。堅持下來的軍戶,呃……請殿下恕臣直言,跟乞丐也沒多少差別了……殿下!”
看著朱由棟一點沒有生氣的意思,反而聽得更認真后。陳時濟膽子再大了一點,他緩緩的向前踏出一步后對著朱由棟道:“殿下,湖廣茶葉行銷陜西,摧毀的是陜西的根本。臣在此斗膽懇請殿下,請殿下向皇上進言,禁絕湖廣茶葉入陜!”
“嗯……寬仁啊,這個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局面,也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吧?陜西布政使難道就從未向朝廷進言?”
“呵呵……”苦笑了一會后陳時濟道:“殿下,此事在萬歷初年陜西就和湖廣鬧過一次。那時候是張太岳當政,而張太岳是湖廣人啊。呃……總之,萬歷初年,陜西和湖廣為了這事在朝堂上爭論很久,但最后還是不了了之。”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朱由棟抬頭呆呆的看了一會兒裝飾華麗的大殿屋頂,內心充滿了無奈和乏力感。
歷史本位面上明末農民大起義的發源地陜西,農業方面是地力匱乏出產不足,商業方面又遭受經濟先進省份的重擊。百姓的民生當然是極為困苦的。可以說,這個時候的陜西,已經是遍地干柴,只要稍微有點火星……
不應該啊,大明過剩的生產力不該在國內這樣互相禍害,而是應該從東南出海啊!
不應該啊,陜西在21世紀是內陸,但在這個時代就是邊境啊。而且他還是游牧農耕交界的地方。這個時代搞邊境貿易,難道不該搞得很好很發財么?
至于向萬歷皇帝進言,在陜西禁絕湖廣茶葉的事情。朱由棟是絕對不會去做的:首先是國家內部搞貿易封鎖是典型的費力不討好。其次則是這么做了,湖廣人的感受呢?
“寬仁辛苦了,多謝你對孤坦誠相告。今天你說的事情,孤會一字不漏的向皇爺爺奏報。嗯……至于你嘛,梁永的事情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孤會給你擺平的。”
“臣多謝殿下!”
“嗯,難得來一次京城,就在京城好好逛一逛吧。待得皇爺爺的圣裁下來了再回去。”
“是,臣遵命。如此,臣告退。”
……
當晚,朱由棟連夜進宮,祖孫倆點著蠟燭商議了許久。
第二天,大內發布命令,梁永從陜西調回。同時,陜西不再派駐新的礦監。
至于陳時濟,由于其三年的任期未滿,這時候當然是回到咸陽繼續做他的縣令。但毫無疑問,此人已經進入了朱由棟的視線中。
而朱由棟不知道的是,在這個事情之后,萬歷到了慈寧宮,和李太后商議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