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納爾遜和湯姆走在街上,他們已經換下了旅途上的著裝,穿上了衣柜里的常服——一樣的米黃色羊毛衫、一樣的牛仔褲和一樣的球鞋。落日的余暉灑在兩人身上,為兩人的面龐添上一抹金色。
兩人在先前被偷東西的巷子前停下,冬至前后是倫敦太陽高度角最小的時候,快要西垂的太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納爾遜站在長街正中,湯姆則站在巷口——納爾遜蒙著一層金邊的影子佇立在空無一物的金色街道上,而湯姆的影子卻隱沒進幽深的巷子里。
“我們有擺過這個動作嗎?”
湯姆手里拿著一疊照片,一邊走路,一邊低頭一張紙翻看著,他把一張抽出來遞到納爾遜面前。
納爾遜接過那張照片,黑白照片里的自己和湯姆穿著正裝摟著肩坐在一張小沙發上,約納斯兩手撐著沙發的兩沿,俯下身來,三個人沖著鏡頭咧嘴笑著,鏡頭邊上有一只晃來晃去的纖細手掌比出一個勝利的手勢,不一會兒,約納斯直起身來走出相片邊緣,貝拉輕快地跑進取景框,站在約納斯原來的位置——這是貝拉拍下的照片。黑白照片里兩人的發色看不真切,納爾遜的發色似乎深了一些,湯姆的似乎淡了一些,兩人看起來就像一對真正的兄弟一樣。
他們被貝拉擺弄了很久,就像小姑娘獲得了一件喜歡的新玩具一樣,貝拉對納爾遜帶回來的相機愛不釋手,相比現在市面上流行的相機,這件魔法小玩意兒即拍即見,免去了等待膠卷變成相片的過程非常的方便,更方便的是,它不用補充膠卷,里面仿佛有源源不斷的照相紙。但是不得不說,雖然快捷和便攜是各類產品發展永恒的趨勢,但是和愛人走進照相館擺好姿勢拍照,在一陣閃光燈中握住對方的手,然后在家等待成片的這種經歷更是一種難能可貴的浪漫。
“應該吧,姨媽拍那么多張,我有些記不清了。”納爾遜的脖子上就掛著那個相機,臨走前貝拉囑咐他們和以前的好朋友多照照相……可是納爾遜只有部分時間待在孤兒院里,湯姆呢?他又何時在這種地方交到過什么好朋友?“不過還挺不錯的,回頭去對角巷讓我復制幾張……”
見湯姆不理他,他轉頭一看,看到湯姆又在翻看起那堆相片,他只好吹一聲口哨追上去,順手甩起手里拎著的布袋。
“你不要甩!”湯姆轉過身來,沖著納爾遜豎起眉毛。
“我知道我知道畢竟里面裝著湯姆哥哥的巧克力。”納爾遜這次沒有給他打斷發言的機會,而是像個地下說唱歌手一樣講完了這段會令湯姆露出羞憤表情的發言,而湯姆的反應確實是這樣——他轉身快步走開,一言不發,兩只耳朵和整條脖子都快發紅了。
兩人就這樣一人走一人追,很快來到了這所倫敦西城破敗孤兒院的門口。
望著漆面剝落,露出斑斑銹跡的鐵門,納爾遜和湯姆停了下來,透過鐵門的空隙,他還是第一次如此細致地打量自己長大的地方。相比湯姆手里拿著的那一疊其樂融融,這處小院里的場景反而更像一張黑白照片。
不小的院子里孤零零地站著一幢灰撲撲的小樓,小樓那不起眼的門口豎著兩棵看起來有些病懨懨的松樹,樹上掛著幾根褪色的彩條,納爾遜已經連著好幾年在圣誕節碰到它們了。院子里光禿禿的,只有幾個用木板釘成的秋千吱吱呀呀地在生銹的鐵架子下面隨著風晃動著,孤兒院既沒有足夠的經費去修葺地面,又沒有足夠的人手去在這里栽種并且照料什么植物。院子里一個孩子都沒有,現在應該是他們的晚飯時間。納爾遜看到三樓原本是自己房間的窗戶角露出一張小小的臉,目光交匯后,他又很快地縮回去。
“找到他了。”納爾遜笑著用胳膊肘捅著湯姆的肋骨。
湯姆順著他的目光往上看,眼神停在那個窗邊,那張小臉又伸了出來,這次他謹慎了不少,只露出了報童帽和帽檐下的一雙黑眼睛,“居然是你的房間。”湯姆一邊說著,一邊勾起嘴角給那小子行了一個標準的割喉禮,他又很快縮了回去,然后再也沒有出現。
“先生,”看到他倆,一個干巴巴的老頭從門房跑出來,看了看大鐵門上開著的小門,“門沒鎖,你們怎么——”
他看著納爾遜和湯姆的臉龐,嘴邊的話突然頓住了,“你們是?納爾遜?”他有些疑惑地看著納爾遜,又把目光移到湯姆臉上,用不確定的語氣問道,“湯姆?”
“是的,巴頓先生。”納爾遜揚了揚手,湯姆也在旁邊點點頭。
老頭的臉上瞬間爆發出了包括但不限于驚奇、喜悅、不可置信、欣慰等等的復雜情緒,“快進來!快進來!”他推開小鐵門拽住兩人的手把他們往里面拽,當他們面對鐵門的時候又松開手,往小樓里小跑著過去,一邊回頭沖他們喊著,“進來!進來!”
巴頓先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人,他住在孤兒院旁邊街區一棟老舊的筒子樓里,孑然一身,聽說他本來是一名協約國的軍官,一戰中剛結婚不久的兒子在他眼前中了流彈,懷孕的兒媳也承受不住打擊,在一個起著大霧的晚上了無音訊……
戰爭結束后,他把所有的財產都捐給了這家在家旁邊兒的孤兒院,自己來了這里做起了門房。雖然他脾氣暴躁,滿嘴臟話,但他對待每個孩子都像對待親孫子一樣,他幾乎是掏出了所有家底來盡自己所能地幫助這些失去家庭的孩子。有時候忙碌的科爾夫人也會委托他照顧小孩,他卻從來不和大家講打仗的事情,如果有人追問,他就會說,“你們要做好人,而不要對我這樣的屠夫充滿興趣。”
這是一位受盡戰爭摧殘的可憐老人,可是正如他所說,戰場上的每一顆流彈都有可能造就一個破碎的家庭,曾經陪伴他的李恩菲爾德又何嘗沒有奪走別人的性命呢?死在不長眼的子彈下的亡魂,可能是一位父親,兒子或者丈夫。
“戰爭可能有對錯,軍人們也會作孽,但是孩子們都是無辜的。”有一天納爾遜坐在樓頂就著月光讀一本關于一戰的書,巴頓先生費勁地爬上來坐到他旁邊抽煙,他笑嘻嘻地揉著納爾遜的頭發,“我當軍官以前,是一個神槍手,后來我覺得,當兵不如當一個大夫。”
看著他一邊一瘸一拐跑著、一邊喊著科爾夫人名字的背影,納爾遜紅著眼眶拍了拍湯姆的脊背,湯姆正閉著眼睛抬頭看天,陪著他們長大的老人真的老了。
巴頓把兩人帶到科爾夫人的辦公室,她在里面斟好了熱茶,謝絕了三人的邀請,他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還回來干什么?”科爾夫人皺著眉頭看著兩人,她用勺子在茶杯里叮呤哐啷地攪著,本來就滿是碎葉子的老茶葉被她攪和得七零八碎,“收留你們,不是為了讓你回來的。”
湯姆和納爾遜早已習慣了科爾夫人的嚴厲,他們安靜地聽著她的訓誡,望著這個幾個月以前還有一頭黑發的清瘦女人,三個月不見,她更加消瘦了,花白頭發下的蒼白面龐上,顴骨異常突出,她停下了攪拌茶水的動作,嚴肅地盯著他們。
突然她舒展了眉頭,沖他們展開了笑靨,“湯姆,納爾,你們長高了不少。”
“科爾夫人,這段時間您和孤兒院怎么樣?”納爾遜放松了下來,端起茶杯問好。
“我還是老樣子,”科爾夫人自嘲地笑笑,“孤兒院比上半年忙碌了不少,這兩年無家可歸的孩子越來越多了……你們剛走,警察局就送來了一批小孩,你們的房間剛空了兩天就有人住了,甚至還有大孩子需要兩個人擠在一間屋里,真是哪里都有可能有空房間,只有孤兒院是不可能有空房間的。”
“這么緊張嗎?”湯姆開口問道。
“嗯,倫敦的其他孤兒院情況不會比我們好到哪里去,你們是大孩子了,應該明白,雖然報紙上一片歌舞升平,但是……”科爾夫人無奈地搖搖頭,又沖著湯姆笑道,“對了湯姆,你的巧克力孩子們很喜歡,他們中的很多長這么大就沒吃過巧克力……”
她突然哽咽起來,低下頭從裙衫里掏出一塊手帕,擦著眼睛。
“抱歉,我只是……”。
“我明白,科爾夫人。”湯姆罕見地沒有保持冷冰冰的模樣,也沒有因為巧克力的事情害羞紅臉,而是站起身拍著科爾夫人的肩膀,柔聲安慰著。
“你們都是好孩子,”科爾夫人平復了心情,紅著眼睛低頭端起茶杯,“雖然我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著這里的每一個孩子,但我更希望他們都能像你們一樣離開這里,永遠都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