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來吧。”
不等納爾遜發表意見,皮提亞徑直揮動衣袖,亞麻獨特的材質在空中起伏出一道溪水般的漣漪,溪流如同海潮般迅速上漲,一眨眼的功夫就淹沒了納爾遜的腳腕,周圍兵士與祭司的身影在水中消散,仿佛他們本就是水波的幻影,
溪水越來越深,納爾遜只來得及僅僅攥住手中的荊棘,幾個呼吸的功夫,上漲的溪水吞沒了他的身影。
他努力地在水中睜開眼睛,但湍急的溪流卻沖得他雙目升騰,甚至有種被鋒銳的玻璃劃傷的痛苦,在粼粼的水波下,
他看到了宛如鏡面一般流光溢彩的世界。
納爾遜腳下一空,
失控的下墜感將他吞噬。
“呼——”
不知道過了多久,水面總算迎來了落潮,納爾遜的口鼻終于探了出來,他大口地呼吸著空氣,水下的波光折射出一道又一道表情各異的影子,納爾遜仿佛看到了無數個自己,他嘗試過反抗,但這位皮提亞卻比他更像他——她掌握著納爾遜會的所有魔法,了解他所有的習慣,甚至連尚在開發之中的魔法都可以做到,在她的面前,納爾遜如同面對一個更加強壯的自己,渾身的本事都仿佛被束縛一般,發揮不出半點兒水平。
干著急是沒用的,看樣子他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到柏林了,著急反倒更容易落入皮提亞的節奏,只是不知道那里的情況怎么樣了,
他牽掛著那些努力抗爭的麻瓜們,牽掛著失控的巴里,牽掛著每一個應當牽掛的人。
在干癟的肺部重新變得充盈后,納爾遜忽略了喉嚨刀割般火辣辣的痛感,睜開眼睛,溪水嘀嗒地從他的睫毛上滴落,在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后,他的視線逐漸恢復清晰,身上干干凈凈,似乎剛剛壓根就沒在水里泡過,他環顧著四周的環境,遠處的哨塔上,明亮的聚光燈正在布滿鐵絲網的原野上掃視著,這里似乎是一片現代的戰場,只是看陳設,相比納爾遜所處的那個時代要更早一些,戰場上遍布的彈坑并沒有現代武器那樣震撼的破壞力,在遠處甚至還能聽到馬群的嘶鳴。
法國的國旗斜插在哨塔的頂端,旗幟已經遍布火烤的傷痕,連基礎的色彩與結構也難以看清,也許是其他國家的旗幟也說不定,它的兩角被粗暴地系在一根彎折的槍桿上,
倔強地在晚風中掙扎著。
哨塔立柱上釘著幾枚鐵釘,其中一根鐵釘上掛著一桿造型古老的卡賓槍,應當是哨兵的配槍,槍托上少了一塊,槍口上還有一根用臟兮兮的紗布纏上去的匕首。
納爾遜的腳邊依舊流淌著一條蜿蜒的溪流,只是這條小溪早已不復曾經的澄澈,變得黑漆漆的,散發著火藥的硝煙味,時不時有破碎的布條與木塊飄過,每一塊垃圾上都留下了戰爭帶來的滄桑與破敗。
“這兒還是特洛伊?”
納爾遜難得說了句玩笑話。
“怎么會呢?世界上到處都有溪流,我們只是在順著溪流飄蕩,溪邊的威爾特寧,這不就是你們的家訓嗎?”黑暗中傳來皮提亞的回應,“這條小溪是索姆河的支流,它的主干比我們現在看到的還要渾濁很多。”
“你似乎對這些如數家珍,”納爾遜觀察著周圍的環境,他這才意識到,在剛剛嗆水的掙扎中,手里的荊棘已經深深地刺穿了皮膚,插進了他的掌心,“古希臘的先知有必要預言到這么遠的時代嗎?你們的戰略眼光可真是深遠。”
皮提亞笑了笑,沒有說話,仿佛納爾遜應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似的。
納爾遜也沒有追問下去,在哨塔的不遠處,一處亮著燈的營房正在夜色中傳來歌聲,法蘭西特有的小調民歌,似乎是歌頌葡萄的,納爾遜并沒有關注歌詞的內容具體是什么,只是有些驚嘆,看周圍的環境,這里似乎已經經歷了不短時間的慘烈顫抖,在索姆河這樣傷亡慘重的戰役中,他們也能唱出這樣的歌聲來。
“所以在這里你又想給我證明什么呢?”
納爾遜望向皮提亞聲音的方向,哨塔的聚光燈正好在這個時間照了過來,女祭司干凈的身影在紛亂的戰場中顯得格格不入,聚光燈根本察覺不到她,徑直掠過,在離納爾遜幾米遠的地方擦肩而過,燈光并沒有囊括到他,很快照到了其他的地方。
“在這里你又會做些什么呢?”皮提亞反問道,剛剛的燈光似乎留在了她的身上,女祭司哪怕在黑夜中也發著光,如同一枚醒目的燈泡一般,她乳白的眼中空無一物,但納爾遜知道,那里正倒映著他的身影,“比如——”
“既然命運難以違抗,我選擇什么都不做,”納爾遜攤開手,聳了聳肩,說道,“我遂了你的愿,開心嗎?”
“這沒有什么可開心的,這是你的選擇,也是命運的選擇。”
皮提亞看向納爾遜手中的荊棘,它插得實在是太深了,以至于如同和納爾遜的手長在了一起一樣,納爾遜注意到她的目光,望向手中的魔杖,陷入了思索,探照燈并沒有注意到皮提亞,她并不存在于這個時空,可它也沒有照到自己,這并不能證明他也不存在,再佐以特洛伊戰爭中的樹人,納爾遜心中有了考量,難道自己真的穿越了時間?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他撿起地上的一截木板,在魔力的作用下,它很快變成了一桿二戰時期的步槍,納爾遜舉起槍,走到了一旁的土丘上,閉上一只眼睛,注意到了在哨塔警戒的方向遠處,也有一盞燈長明著,那里似乎是敵軍的營地。
他回頭看了皮提亞一眼,她依舊是那副事不關己的表情,他撇了撇嘴,瞄準遠處的燈光,嘲弄道:“不管我干什么,這都是命運的選擇嗎?”
閉眼,瞄準,屏息,扣動扳機。
在一聲響亮的槍響聲中,火藥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夜空,近處哨塔的燈光馬上轉了過來,哨兵的呼喊被槍聲與同時響起的皮提亞的話語淹沒了。
“不,命運并不能左右你,你的選擇組成了命運的一部分,只是它已經發生,結局卻是注定的。”
皮提亞閉上眼睛,哨塔的聚光燈幾乎同時打在了納爾遜的身上,他的影子和夜空中的星星一樣清晰,納爾遜迎著聚光燈的方向望去,直視著刺目的光線,哨兵正伸出手去夠掛在柱子上的配槍,但他的動作、驚恐的表情,乃至正在從嘴里噴出的唾沫,都定格在了這一刻,納爾遜激發的槍響也停在了空氣之中。
當納爾遜的目光重新看向皮提亞的時候,她的眼睛睜開了,眼中的迷霧仿佛凝固住了一般不再動彈,她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沿著納爾遜射擊的方向走去,納爾遜聳了聳肩,把手中的步槍丟到一邊,用荊棘施展的變形術并不持久,兩個小時以后,步槍和子彈就會重新變成它原本的木板,他邁開步子,看著皮提亞的背影,跟了上去。
兩人的步子并不快,但也很快找到了納爾遜射出的子彈,它超前的結構帶來的槍火異常耀眼,彈頭尾部殘存的火藥仍在燃燒著,旋轉的彈頭使得周圍的空氣變得扭曲,讓火光看起來如同流星一般耀眼。
皮提亞眨了眨眼睛,瞳孔中的迷霧開始繼續它緩慢的涌動,子彈開始以她的步速緩緩地向著之前的目標堅定前進,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子彈的兩邊,身后傳來哨塔的哨聲,只是原本應當急促而焦躁的相聲在被無限地拉長后,聽起來反倒像一首悠遠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古老歌謠。
不知過了多久,當皮提亞走到戰場的中心后,她緊繃的表情忽然松懈下來,緊接著,納爾遜的耳邊傳來了子彈“嗖”一聲離去的破空聲,他扭過頭,在法軍陣地哨塔旁的小丘上,依舊可以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和剛剛擴散開來的槍火,集結警示的哨聲變得急促,聽著讓人煩躁。
下一秒,前方德軍營地的燈光突然熄滅了,納爾遜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響亮的槍聲和玻璃破碎的清脆響聲一前一后,幾乎同時傳入了他的耳中。
沒過多久,也就幾分鐘不到的時間,雙方的營帳同時先后亮了起來,燈火通明,將暮色映成明亮的白天。
皮提亞眼中的迷霧開始瘋狂的涌動,眨眼的功夫,雙方的士兵已經如同快放的電影般來到了陣前,他們的臉上帶著倦意,但精神卻高度亢奮,密集的槍聲開始響徹這片平原的上空,身處戰場最中央的納爾遜看著閃電一般的子彈從自己的身邊乃至身體中經過,在密集的彈幕下,士兵如同麥子般一個個倒下,只能在零星的槍火中看到他們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面孔,一張張或年輕或蒼老的臉。
“那顆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子彈引起了對方陣營中指揮官的注意,他認為法國研發出了劃時代的兵器,他不能任由那種能夠打那樣遠的槍械占據這場戰爭的主動,為了那支他從未見過的步槍,為了戰爭的勝利,他脫離計劃發起了對法軍的總攻,”皮提亞站在快放的戰場中央,沖鋒的士兵和兩人重疊著沖過又倒下,一個個陣地剛剛被占據又很快失守,子彈也變得愈發稀疏,云層后的月亮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著山頭落去,夜色中的索姆河平原被墊高了一層,她輕聲地講述著,“在不計后果的瘋狂進攻下,在仇恨的驅使下,在戰場氣氛的影響下,雙方在夜色中開始了死斗。”
納爾遜面無表情地盯著皮提亞的眼睛,攥著荊棘的手掌用力捏緊。
“變形術會在兩小時后失效,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皮提亞用講故事的口吻說道,“這樣的戰爭從開始到結束,用不了兩個小時。”
槍聲越來越凄厲,也越來越稀疏,熊熊的烈火在雙方的營帳中燃燒起來,并且由火苗迅速擴大,連土地乃至剛剛的小溪也被火焰吞沒。
“索姆河戰役,被稱為麻瓜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最慘烈的戰役之一,這里的戰場只是無盡屠殺中的冰山一角,當然,也是它鮮明的映照,”皮提亞繼續說道,“那邊的指揮官看到了那枚子彈,但剛剛的哨兵卻撿到了地上的槍支,他心愛的獵槍是貝蒂埃卡賓槍,年齡太大,保養不當已經卡殼了,但這位不年輕的士兵卻是一位優秀的獵人,為了家中的兩個女兒與在德軍的轟炸中死去的妻子,他撿起了這桿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步槍,獵人的敏銳和刻入骨髓的仇恨讓彈匣中的每一發子彈都能帶走一個敵人——”
“夠了。”
納爾遜伸出緊握荊棘的手,殷紅的鮮血從傷口中滴落,滲入干裂的地表,匯入干涸的溪流。
“你不必為此自責,哪怕你不出現在這里,德軍也會按照計劃在明天晚上兩點發起突襲,”皮提亞說道,“這只是世界大戰中一處不起眼的縮影,站在你的立場上,這次雙方都缺少準備的遭遇戰反倒是最能夠接受的結局,那位名叫——”
“我說,夠了。”
納爾遜的表情變得無比冷峻,龐大的魔力從荊棘中涌出,一根根地撕裂了荊棘上鋒銳的尖刺,褪去尖刺的細長荊棘看起來就是一根布滿丑陋節疤的木棍,看起來就像是一根接骨木。
壓縮到極致的火焰從納爾遜的掌中沖出,吞沒了四周的一切,加快的時間也恢復了正常,但戰場上已經不剩下幾聲槍響了。
“對于現在的你來說,過去就是不可改變的,你也許覺得哈利·波特利用你的發明從攝魂怪的手下解救朋友是他對抗命運的勇敢,但你又是否注意到,早在攝魂怪出現的時候,他就已經看到了那只從林間躍出的牡鹿呢?”
皮提亞的聲音變得支離破碎,難以聽得真切。
鏡子破碎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戰場如同被拆除的電影布景般一塊塊地崩塌,溪水漲了上來,只有更遠的天空還沒來得及碎裂,在凄冷暮色帶來的最后一絲寒意中,月亮落下,太陽升起,天蒙蒙亮,這片索姆河流域的小平原上只剩下兩個還站著的人,距離第一聲槍響,正好過去兩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