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等到你了……”
納爾遜看著天空中衣裙飄舞的皮提亞,喃喃地說道,“一個虛假的靈魂,竟也能開出這樣真實的花……”
在眾人的頭頂,
它沒有威嚴的氣勢,沒有強橫的魔力,沒有偉岸的身姿,
在皮提亞的身后,在他們的頭頂,在銀隼張大翅膀的羽翼邊緣,一枚明亮溫暖的太陽冉冉升起,在這片正在從永夜中掙脫的大陸上播撒她的輝光。
人們驚訝地看著周圍明亮起來的環境,皚皚的積雪在陽光下閃爍著鉆石一般的色澤,森林中正在冬眠的動物懵懵懂懂地醒來,走出了它們樹洞里的家,齊刷刷地蹲在地上,注視著低空中的太陽。
越來越多的生靈從森林里跑了出來,擠在它們從未見過的人類身邊,用一種人們無法理解的目光向太陽行注目禮,很快,納爾遜的周圍已經無法落腳,好不容易從腳手架上跳下來的安德羅斯更因為身材的龐大被一大窩松鼠擠在中間,他小心翼翼地挑選著能夠落腳的空地,以芭蕾舞者的身姿搖搖晃晃地向納爾遜靠近,腳手架上也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動物,它們披著厚厚的皮毛,出現在了鋼鐵巨人的零件上,仿佛為它披上了一件名貴皮草的新衣。
光芒更甚了,太陽的輝光已經照耀到了北歐幾乎每一塊土地上,納爾遜死死地盯著皮提亞舞動的身姿,看著在她周圍螺旋纏繞的銀色蒸汽,看著它逐漸變得凝實,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學習守護神咒的時候,時過境遷,他幾乎已經忘記了當初的自己在想什么,但那種被快樂充斥的滿足感卻是多少年來都無法忘懷的。
她灑下的是比真正的太陽遜色不了多少的溫度,冰雪融化,潺潺的溪流發出叮咚的鼓點,蜿蜒曲折的溪岸上青苔正在蘇醒,融化的雪水并沒有追隨它們往年的老路,順著蜉蝣們在地上犁出的道路,向冰封的北歐送去新春的消息,納爾遜腳下的灘涂很快被積水覆蓋,慌忙躲避的動物們紛紛爬到了巨人的骨架上,而他卻依舊站在水中,巋然不動,這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令他的嘴角不由得上揚,睫毛上凝結的冰霜融化,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也只是微笑著,不斷喃喃地重復著同一句話:“我終于等到了……我終于等到了……”
在這等恢弘的神跡之中,只有叼著皮提亞的銀隼和站在灘涂上的納爾遜立即感覺到了她的虛弱,在納爾遜的眼中,皮提亞原本那如同陶土塑像般的泥殼被打碎了,深深淺淺的裂紋撕裂了她姣好的面容,她就像一個剛被從地下挖掘出的精致瓷瓶,第一次接受鑒賞家們的贊美,便在陽光下灰飛煙滅。
納爾遜握緊了魔杖,卻看到了空中的皮提亞拍了拍銀隼的爪子,她示意銀隼松開她,又望向納爾遜,沖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的瞳孔不再被迷霧籠罩,隨著外殼的破碎,那些海爾波留下的、用來聚合她記憶的詛咒在陽光下分崩離析,她的記憶不再被人為塑造的線索連接,就像真正的亡者一樣歸于沉寂。
“皮提亞,你跨越了大海,你可以跨越它,你可以的。”
在突圍了海爾波的包圍后,納爾遜拿出了歐洲的地圖,在上面標注了自己規劃的路線,皮提亞疑惑于為什么明明他的目的地和大陸相連,但他卻非要選擇繞遠道的海路,她更加驚異于納爾遜從兜里逃出來了一艘希臘南方海港風格濃郁的舢板,但她沒有多問,作為一個自覺無用的累贅,她強忍著海浪的顛簸,在時不時浮現的記憶中掙扎著,在漫長的航程中,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
納爾遜的目光挪到了岸邊的船樁上,當積雪開始融化、凍土變得柔軟時,那根打得極深的木楔早已被海浪拔出,承載他們來到此地的小船也在安德羅斯的城邦來臨時被海浪沖到了遠處,但他絲毫不懷疑,皮提亞已經不需要它了。
“你的生命、你的魔法、你的命運從海港的一次出海開始,又在離開西西里島的海難中結束,”納爾遜不知道她能不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沒有利用魔法刻意讓她聽到,“你的一生都在海浪中的船上度過,那座塑造了你的小島,又何嘗不是一艘船呢?你早都從船上下來了,踩在海浪拍不到的大地上,你的雙腳又能帶你走到哪里呢?”
皮提亞似乎從納爾遜的口型中讀到了他的期許,她用力地點了點頭,依舊保持著花季的容貌上瞬間多了些許滄桑,似乎那十三年缺失的時光在這一刻填補了回去,納爾遜揣著手,摩挲著戒指上的寶石,這是他最早獲得的死亡圣器,是他最珍視的寶物,也是他此行唯一帶來的圣器,他利用圣器的力量溝通了此時的迷離幻境,幫助他迅速構建起了自己熟悉的魔法,它和他人生中每一次經歷中表現出的一樣,忠誠、可靠又強力。
“抱歉,湯姆,等回去以后,我找人把它鑲在一個金指環上。”
指尖微微用力,納爾遜將鐫刻著佩弗里爾標記的復活石扣了下來,用力地向天空擲去,把它丟到了皮提亞的手中,皮提亞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她知道納爾遜對這枚戒指的珍視,哪怕在被逃亡之旅最危險的時候,納爾遜丟下了他引以為傲的蜉蝣軍團,也從來沒有遺棄這枚戒指。
“現在的你更需要它。”
復活石,一枚能夠讓生者看到心心念念亡者的神奇寶石,當它被一位亡魂握在手中時,佩弗里爾的魔法還會發揮它的作用嗎?
納爾遜的眼睛和轉向白晝的天空相反,在一瞬間被漆黑籠罩,繼承自皮皮鬼的魔力狂暴地奔涌而出,黑色的閃電轟然劈開了萬里晴空,如同黑洞般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將海爾波崩潰的詛咒吞噬殆盡,匯入了被閃電擊穿的新生溪流之中,它們逆流而上,涌入了溪水的源頭。
“沿著北歐的任意一條溪流走向它的源頭,威爾特寧家的人都會找到他們的根……”
納爾遜并沒有找到尚未誕生的威爾特寧家族,但他找到了他自己,涓涓的溪流頃刻間變得污濁混沌,在陽光之下,仿佛擠滿了陰狠的毒蛇,它們扭動著身軀在水中掙扎,想要逃脫溪水的吸引,但無濟于事,片刻后,蠕動的蛇群擠在納爾遜的腳下,和他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重新凝聚,在光影的流轉之中,一條銜尾蛇的虛影從納爾遜的小指根掙脫,倒映在了他漆黑的瞳孔之中。
“你恐懼這種聯系嗎?海爾波,那就讓它變得更緊密吧!”
盡管相隔千百里,斷開聯系,一個在酷熱的沙漠,一個在寒冷的極夜,兩位跨越時空的摯友都做出了最冒險、最瘋狂的計劃——
一個選擇投身黑暗,用他最抗拒最厭惡的魔法塑造出了一個為虎作倀的自己,目睹著發生在眼前的邪惡選擇毫無所動,在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卑鄙的海爾波的身邊深深蟄伏,成為一枚扎根在敵人心臟處的毒樁;
另一個選擇以身飼虎,利用海爾波在久遠的未來留下的烙印吸納了塑造皮提亞的邪惡,納爾遜堅定地走上了另一條路,為了保護并不屬于他的世界,讓海爾波創造的黑魔法成為了他知識的一部分,他將會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這位對手,找到并成為他恐懼的存在。
在遙遠的亞歷山大,那座和納爾遜留守在未來的次子同名的海港城市,海爾波看著從邪惡中滋生的爪牙,只覺得勝券在握,優勢在我。
作為納爾遜正在進行的魔法的一部分,皮提亞立刻明白了他在做什么,她劇烈地掙扎著,想要阻止納爾遜的瘋狂舉動,但手中的復活石卻如同烙鐵一般,將她牢牢地粘住,她繼續著她融化冰雪的舞姿,已經渙散的眼中留下了感激的淚水,在這一刻,以復活石為橋梁,佩弗里爾超凡的智慧將他們聯系在了一起,納爾遜的決議也被她感知,霎那間,那枚溫和的太陽更加熱烈刺目了。
皮皮鬼留下的魔力凝結成一枚枚閃爍跳躍的銀色符文,它被塞克斯還原轉化為了最純粹的魔力,不來源于惡意,也不為善意代表,它們取代了海爾波在皮提亞靈魂上占據的位置,將她本就不該存在的殘破靈魂牢牢地束縛起來。
化為她的皮膚、她的骨肉、她的頭發、她的眼睛、她的色彩、她的聲音、她的自我、她的宿命。
它填補了皮提亞虛假靈魂的空虛,取代了她被宿命束縛的絕望,描繪著一個未曾到達死亡的靈魂走向新生的繪卷。
皮提亞緊緊地攥住手中的復活石,她不再需要復活石粘著自己,而是從心底里祈禱著它的幫助,對于生者而言,他的決心與思念足以讓復活石為他塑造出已故之人的虛影,而對于一個本就充滿著虛妄的亡靈,她第一次迸發出了對生的渴望。
“去他的命運!”
皮皮鬼的魔力終于消耗殆盡,納爾遜的老戰友在結束了數場足以響徹魔法史的大戰后光榮退場,皮提亞學著納爾遜在德爾菲罵街時的話語,在心里默默詆毀著束縛了她一生的命運,她有些難以自持,等到聲音傳到每個人的耳中時,才意識到自己真正罵出了聲,安德羅斯一行人驚訝地看著先知說這種話,他真正感覺到,皮提亞就是在西西里島上每天愁眉不展的那個青春期少女。
聽到罵聲的納爾遜笑得更開心了,海爾波的詛咒從腳下的影子里向上延申,沿著他風衣的下擺向上攀爬,詛咒的低語在他的耳邊響起,但他并沒有抗拒它們,反倒任由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填補了皮皮鬼的魔力耗盡后留下的空白。
皮提亞繼續起舞著,她已經不需要銀隼的利爪,依靠著龐大的魔力懸浮在空中,銀色的蒸汽已經凝成了視線無法穿透的實體,猶如一根緞帶一般圍繞在皮提亞的周遭。
不明就里的安德羅斯終于跑到了納爾遜的身邊,緊張地問道:“你們……這是怎么了?”
“相信我,沒有什么比認識到自己的虛假更加痛苦的事了。”
“嗯?”安德羅斯撓了撓頭,他實在沒經歷去思索謎語人到底在說什么。
“但同樣的,從虛假中誕生的、自己定義的真實也是最能帶給人愉悅。”
納爾遜低下頭,擦去了眼角流下的血淚,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海爾波的詛咒已經與他的魔力結束了最慘烈的征伐,它最終沒能抵抗站在陽光下的納爾遜,無法抗拒站在溪水中、溪水還直直地連接著大海的威爾特寧。
墨綠色的銜尾蛇在他的眼中游動,在碰到瞳孔的邊界時總能給他帶來劇烈的痛苦,但它已經無法逃離了,為海爾波的強大奠基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納爾遜的眼前。
“這是什么魔法?”
安德羅斯沐浴在溫暖的光雨中,他舉起手掌,想要接住那些隨風飄揚的光粒,但它們卻總能從他的指尖滑開,感受著從掌心傳來的溫度,他終日緊縮的眉頭也舒展開來,盡管在茂盛的毛發掩蓋下無法看清,但給人整體的感覺就是——他亂蓬蓬的頭發變得更加絲滑了。
“為什么我能感受到一種……溫暖的感覺,就好像我還在西西里島上,和朋友們一起。”
“它叫守護神咒,恭喜你,安德羅斯,你見證了一個偉大咒語第一次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不對啊,既然是第一次,為啥你知道它叫什么?”安德羅斯少見地從繁忙地工作中取回了他的腦子,但也就只是取回了一句話的功夫,“守護神?她召喚了守護我們的神明嗎?”
“不,你們才是自己的守護神,”納爾遜搖了搖頭,“她會把這個魔法教給你們,它會成為你們打敗海爾波的利器,相信我,你們所期待的勝利,不遠了。”
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望向了空中的皮提亞。
“呼神護衛——”
精致美麗的鱗片在環繞她的銀色飄帶上勾勒成型,一條纖細優雅的白蛇從迷霧中鉆出,沿著她的手臂爬到了她的肩上,寶石一般的眼睛里閃爍著一抹溫暖的光。
“蛇?蛇不是海爾波——”
“你可以開始回憶了,你這輩子最高興的時刻究竟是什么?”納爾遜已經和安德羅斯擦肩而過,步履平穩地走進了城邦中央的藤曼中,“要是沒有,那你可太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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