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楚服尚白,又值惠王喪期,雖然恕兒目不視物,卻能想到,此時站在墓碑前與她說話的少年,已然長成七尺男兒,并且一身素衣,腰懸佩劍,手牽白馬。
恕兒問道:“此役,你有幾分勝算?”
東方愆答:“不顧宋王死活,便是十分勝算。”
恕兒遲疑了一瞬,不再說話。
東方愆說:“姐,你還沒有告訴小恩她的親生父親不是劉璟嗎?你已是楚王之尊,你我在楚國的勢力也已經根深蒂固,小恩的安全再也不需要用劉璟的名頭罩著。”
恕兒說:“小恩知道。”
東方愆見恕兒目光凝滯,不知她究竟是仍在遲疑,還是因為目不視物,所以眼神無光。“姐,心善、心軟,總該有個限度。劉璟不死,宋國難亡。宋國不滅,楚國難存!姐,你如今是楚王。”
恕兒嘆了口氣:“我知道。”
東方愆見狀,皺眉道:“絕世峰、蘆葦蕩……姐,我不明白,經過那么多事,你對劉璟到底還有什么可于心不忍的?蘆葦蕩里,我若不是顧著小恩,根本不可能讓劉璟活著離開!”
恕兒扶著冰涼的墓碑緩緩起身,一旁的顏秀便立刻去攙扶她。
姐弟二人擦肩而過,再無多言。
恕兒上了車輦,東方愆仍立在原地。
悶氣漸漸散去,他久久凝視著墓碑上的“林瓔”二字。
那日,東方愆站在惠王墓前,從白日站到傍晚,卻始終不解,若是無人相告,恕兒究竟是如何猜到了兩版遺詔之事。若是她獨自猜到的,那么林哥哥對她的心意,她又豈會不知?可是她若知曉,又為何再也沒有過問林哥哥藏在七弦琴里的字畫?
日落西山時,涼涼秋雨也跟著墜落。
東方愆一直緊握著劍柄,指節上已滑過無數的雨珠。他武功高強,想要獨行時便從不帶護衛。此時竹林飄雨,方圓幾里內,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默默解下腰間佩劍,以劍撐地,左右雙膝落地,在惠王墓前叩首八拜。
八拜行過,東方愆雙目微紅,仍跪在被秋雨打濕的枯竹葉上。
林哥哥,你我明明說好了,你的“死”,我們一起推到宋王劉璟身上便罷,如此一來,沒有任何人會質疑楚國伐宋的理由。劉璟“殺”了你,你便可以帶我姐遠走高飛。
你讓我放的那支刻著“宋”字的羽箭,如你所愿,是我親手彎弓射向你的。
你對我說,你不信旁人向你放箭,只信我。
可是,如果我沒有放那支箭,僅憑凌飛那一劍,你還會失血過多嗎?如果我沒有放那支箭……
沒有如果了。一念,萬劫。
林瓔,我東方愆妒過你也敬過你,可是到頭來,我卻不知自己究竟是忠了你還是叛了你。
明日我便啟程伐宋,為你報仇,為你了愿,只因我東方愆這輩子注定會對不起的許多人中,你是第一個。
臨江街頭,華貴無雙的車輦停在了只能步行的市集前。
顏秀道:“下雨了,咱們還是繞路回宮吧。”
恕兒一邊下車,一邊說:“雨天市集人應不多,你陪我下車走走。我很久沒聞到過市集上各種食物的味道了。顏秀,你說這味道,像不像繁京的市集?”
不等顏秀回答,恕兒已徑自跳下了車輦。她茫然站在街頭,感受著周圍人聲交雜,忽然聞到了一陣烤地瓜的味道。
顏秀一手攙扶著她,一手撐著油紙傘,兩人踩著綿綿細雨,慢慢走過臨江市集。酷錄文學
恕兒說:“我去過最熱鬧的市集,是在衛國。衛國復國后,東陽城內舉辦了一場敬神節……那時候,整座城里,聚集了四國盟軍,車水馬龍,燈火萬千。街上什么吃的喝的都有,最香的,卻是最不起眼的烤地瓜。我一進城,就聞到了烤地瓜的香味。如今想起,東陽城的味道就是烤地瓜的味道。那時候,東陽城里下著大雪,落在臉上涼颼颼的,就像現在,臨江的小雨,落在臉上也涼颼颼的。”
顏秀沒有去過東陽城,但是她仔細一想便知道,那時衛國初復,恕兒一定去了東陽為她的義父和夫君慶賀。顏秀側頭去看恕兒平靜無波的眼睛,知她定是又想起了齊王劉瑢。
以前,顏秀總以為,恕兒想到齊王劉瑢時便是她傷心難過的時候。今日顏秀終于恍然,原來恕兒是在傷心難過時,才一定要想想齊王劉瑢。
至于今日恕兒為何如此傷心難過,顏秀想,大概是因為公子愆要去伐宋了,而恕兒曾經也是宋國的公主啊!
顏秀說:“前面有賣烤地瓜的,殿下想吃的話,我陪殿下去買。”
恕兒微微點頭。
兩人慢慢朝地瓜攤走去,恕兒邊走邊道:“那時候,我應陪他留在東陽。”
顏秀問道:“殿下去過那么多地方,最喜歡哪座城呢?”
恕兒想了想,冷冷答道:“住在繁京時,最喜歡記憶里的玉都。住在臨江時,最喜歡記憶里的繁京。可是現在,我只想把他們都忘掉。”
顏秀只好又岔開話題:“殿下想要幾個烤地瓜?”
“你我一人一個,多了便涼了。”
顏秀把油紙傘交給了恕兒,邊與地瓜攤主說話邊數著手中的楚幣,忽聽不遠處幾個楚宮侍衛大喝:“攔住那賊人!”
顏秀知道她攙扶著楚王在臨江市集步行,身后一定明里暗里跟著許多個楚宮侍衛,所以她不慌不忙地接過攤主遞來的地瓜,又不慌不忙地付了幾枚楚幣,正要去接恕兒手中的傘,只聽恕兒道:“你打傘,地瓜我來拿吧。”
恕兒話音未落,顏秀也還未接過她手中的傘,又聽身后的楚宮侍衛喧嘩:“哪來的賊人!你再掙扎,可別怪我們以刺客罪捕了你!”
恕兒微微側頭,顏秀回頭瞧了一眼,只見不遠處有個灰衣瘸子,正拄著根竹拐與兩個楚宮侍衛纏斗。他力氣不大,動作卻敏捷,好像是想朝地瓜攤這邊跑,奈何須臾已被一個侍衛奪了拐杖,又被另一個侍衛狠厲踢在他沒瘸的那條腿后。
那人跪倒在地,侍衛按住了他的肩,又從背后縛了他的雙手,他向前一傾,弄得滿身滿臉都是沾了雨水的褐色塵土。未束的黑發披散著,不知是被雨水打濕了,還是黏了泥巴,乍一看,與臨江城中許多身殘的乞丐無異。
乞丐雖掙扎著,卻沒有發出任何叫嚷之聲。
恕兒問顏秀道:“怎么了?”
顏秀輕描淡寫:“一個跛腿乞丐,被侍衛擒了。”
“怎么只聽侍衛喧嘩,卻不聽那人說話?”
顏秀拉著恕兒向前走,并不再回頭去看。“大概那人不僅跛了,還是個啞巴。”
恕兒邊走邊道:“我剛回楚國時,街頭有許多因七王之禍而家破人亡的乞丐……唉,他應是看見咱們衣著華麗,想來討些飯錢罷了。你過去叫侍衛放了他,給他點錢,打發他走吧。”
顏秀嘟囔著:“殿下何必管……”只聽恕兒又道:“這兩個熱地瓜也一并給他吧。”
顏秀只得接過恕兒硬推到她手中的地瓜。
她小跑到楚宮侍衛面前,低頭看著那滿身是泥的男子道:“喂,你今日運氣極好,討飯竟然討到了咱們殿下面前!”又對踩著他、擒著他的侍衛說:“殿下讓你們把人放了。”遂將手中的錢袋和地瓜遞給了其中一個侍衛。
待楚王和她身旁的婢女走到了市集的盡頭,侍衛才松手抬腳,大力將男子從地上拉了起來,又把先前從他手中奪去的竹拐還給了他。
男子搖搖晃晃地站著,侍衛把婢女留下的錢袋和地瓜推到了他懷中,不滿道:“臭乞丐,收了殿下的東西,居然連個謝字都不說!真該給你扣個不敬罪!”
楚王離去后,侍衛也走遠了。
天已盡黑,市集散去,華燈初上。
男子拄著竹拐,仍癡癡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