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璟反復默讀著滅玄道長所寫——
敢問君子煎熬于此何所眷?眷枷鎖耶?眷桎梏耶?
若無宋,則君子無憂。
九州一統,天下太平。
棄王位,放宋國,方可見山長水闊,天道高遠。
命非骨肉所塑,非血親所定,非旁人所議。
命者,心也。心之所慮,心之所悔,心之所愿,心之所恕,即為命。
君子彼命所慮所悔,皆可隨彼命去。
君子此命所愿所恕,盡可同此命來。
琴聲又一次響起,韻律平靜舒緩。劉璟的內心卻起了幾層波瀾。
棄王位,便真的能夠脫胎換骨、悔過自新嗎?
人生在世,竟可以活兩次嗎?
劉璟小心翼翼地疊好手中的薄紙,輕輕放入懷中,對彈琴的老者行禮道:“晚輩多謝滅玄道長指點迷津!也多謝道長仁慈寬厚,愿給晚輩一條悔過自新的生路。道長的教誨,晚輩回去后必會仔細琢磨思考。”
琴聲不頓,劉璟只好起身離開。
踏著枯葉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劉瑢才將十指覆在了七弦上,琴聲戛然而止。
仁慈寬厚?他清冷一嘆。
你我皆非圣賢。世上仁慈寬厚的人早都已經死絕了。我留你性命,不過是因為宋人稀罕你。你若死了,宋國變為一盤散沙,戰亂又起,自然會平添許多麻煩。
義父生前最盼著九州能夠一統。他為我而死,我既茍活一口氣,就定然要完成他的夙愿!
只有你活著禪位,宋國上下才會歸附于你的決定。
但是,劉璟,你若再次令人失望,便不會有第三條命。
白玉宮里,一切如舊。劉璟懷中只多了一張薄薄的紙,心境卻與以往渾然不同。
原來這里的一切,皆是可以被他拋下的。不為去換什么,只為對得起自己的心,自己的命。
以前的他,想用宋國的玉璽、布防圖和重城兵權去換恕兒的原諒,可是即便恕兒原諒了他又如何?他自己還是會被夢魘糾纏。
無數次夢到過絕世峰懸崖下傳來的凄厲叫聲,那是衛王毫不猶豫地為他的義子跳下去時喊出的“小瑢”二字。
無數次夢到過林瓔跌到恕兒的懷中,恕兒手上沾滿了血,林瓔一直拉著她的衣袖,卻用自己的衣袖為恕兒擦拭。
無數次夢到過與他比劍的蜀王烏邪,也夢到過燃燒在烈焰里的懿斕蜀宮。
劉璟不曾憎恨過諸葛從容,只是欽羨他天生的好皮囊、好際會、好姻緣,最羨他有那樣一個好義父。若劉璟不是宋王,羨慕一個人,根本不至于殺他。而諸葛從容死了,他也沒有高興過片刻。
對于林瓔,劉璟雖妒他,卻更氣自己為何會妒那樣一個好似處處都不如自己的人。歸根結底,劉璟知道,林瓔雖然不會武,雖然愛耍小聰明,雖然性格乖張,但自己永遠也比不過他的地方就是陪恕兒一同在陳國長大的時光。若劉璟不是宋王,妒忌一個人,根本不至于縱容屬下去殺他。而林瓔死了,他還是沒有高興過片刻。
劉璟更不曾對蜀王又任何情緒。羨與妒,談不上,敬,也談不上。僅有幾面之緣,在拆招時學會了他的劍法罷了。而蜀王戰死晉陽關外,死前斬殺戎人無數,他卻只能坐在白玉宮里聽朝會,聽楚王林瓔為蜀王烏邪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祭禮……那時,他才真的敬重蜀王烏邪。
雪夜里,劉璟獨自踏上白玉高臺,靜望白玉宮里的點點燭火。
“敢問君子煎熬于此何所眷?”
“煎熬于此何所眷……”他默念著滅玄道長的字跡。“君子彼命所慮所悔,皆可隨彼命去。君子此命所愿所恕,盡可同此命來。”
雪停后,明月清亮,劉璟抬頭望月間,心念已決——
人生在世,總要為自己活過一次。
成我者,敗我者,生我者,滅我者,從此不再是別人,唯有我自己。
許多年后,劉璟仍記得,那晚月色澄澈,燭光溫和,他連夜寫下了一封禪位書,將宋國物歸原主。
禪位書是寫給宋懷王的。
他打算翌日朝會之后便立刻差人送去趙國平梁。
然而翌日朝會所聞,卻又將劉璟綁在了宋國王位上。
劉璟接過軍中送來的趙國探報,竟說戎族人又入晉陽關。戎人此次來勢洶洶,兵貴神速,不取城池,如餓狼般奔襲到平梁城外,途中滅了五座趙國軍營,又燒了八處趙軍糧倉。
令人意外的是,平梁城門緊閉,趙王不出。
曾經的趙王躬親馳騁沙場,一柄長劍刺落多少戎族的寶刀,此次戎人欺到趙國都城,他卻閉門不出,引得趙國上下一片嘩然。
更令人不解的是,戎人在平梁城外只停留了一日,沒等到趙王出城迎戰,便又朝東奔襲,在趙國大小城池村野燒殺搶掠,猶如蝗災。
劉璟剛剛讀罷遲來的趙國探報,便又收到宋趙邊境將領的急信。
戎人已經攻入了宋境!
西有戎人欺趙而趙王無所作為,任由戎人直入宋境,東有楚人伐宋,且宋軍之中瘟疫肆虐,若不及時醫治,恐怕宋軍無法抗楚,亦無法抵抗戎人。更有甚者,等到瘟疫入侵楚軍,戎人便可將宋楚兩國吞入囊中。
劉璟不得不長嘆一聲,一邊聽朝臣們議論戎人勇猛、楚人狡詐,一邊在心中權衡:
“我若此時禪位給不知所蹤的趙王,便是將宋國無辜百姓的性命置于不顧。
而楚人伐宋,又不是宋楚聯姻,我若此時將宋國拱手于楚國,宋國上下必定極力反對。
正值天災人禍橫行之際,我若一走了之……宋國必亂,戎人必會踐踏九州土地,到時生靈涂炭,豈不是我的一念之錯?
罷了,大丈夫在此處雖無眷戀,卻也不能瀟灑到毫無道義與責任。”
當日朝會,宋王力壓群臣,提出與楚軍議和。
劉璟親筆寫下了宋人皆覺恥辱的議和書,命人快馬送去坐鎮宜德城的楚國安邑王東方愆手中。議和書中寫道,楚軍此役所得城池,皆歸楚國,望宋楚止戰止戈,療理軍中瘟疫,共防戎人來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