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燕王府門外。
隨著“吁”的一聲,馬蹄揚起路上積雪,濺了抬聘禮箱子的宮人滿身。
唐風下馬,一邊陪著笑臉,一邊快速掠過一排排系著紅綢的檀木箱子,跨進王府門檻。
正廳內溫暖如春。
門口處,禮部儀制司主事段星朗正招呼幾名禮部官員,清點燕王大婚所需的禮器。
淑太妃則拉著簪花婆婆的手,商量去定國府送聘雁的吉日,還時不時讓侍女拿出自己的首飾,詢問這位官媒可否當做兒媳的聘禮。
這么一來二去,圓桌方幾上便擺滿了各式綾羅綢緞、首飾珍玩。讓本就不大的正廳,顯得分外擁擠。
拜見了淑太妃后,唐風飛速閃進偏廳,來不及施禮就對著一動不動、滿臉肅容的蕭晏之開始耳語。
“王爺,陸勉那邊有線索了,今日查了鹽莊的賬,當堂就跟錢掌柜對上了!”
“什么?!”蕭晏之猛地轉頭,頭頂九旒王冕的玉珠串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面前畫師筆尖一顫,畫像上蕭晏之的唇邊猛然擦出一抹朱紅。
他心下哀嚎:又廢了一幅!
趁畫師重新鋪絹的功夫,淑太妃的侍女譚雪急忙近身,為蕭晏之整理冕服。
“本王不是說了,不可打草驚蛇?”
蕭晏之陰沉著一張臉,未等唐風回話,便又對畫師發脾氣:
“怎么又要重畫?你們宮里的畫師就是這樣畫像的?給圣上和皇后也是這樣畫的?”
“燕王殿下息怒。”畫師瞬間叩首在地,心中卻已是叫苦連天。
這已經是第六幅畫像了。
其他的五幅畫像一水兒地排開掛著,盡是一副威武兇悍的表情。
雖說親王之神采不減分毫,可到底是送去提親,又不是送門神,蕭晏之說萬不能給定國府的千金看到這樣的自己。
可是天知道。
蕭晏之瞪著畫師的眼神,就像兩把斧頭一樣砍過去。畫師的畫技就算再高超,也畫不出他想要的謫仙之姿、謙謙君子、溫潤少年。
畢竟,年歲擺在那里......
蕭晏之此時累得腰酸背痛,眼看晌午已過,一堆事兒等著他去做,總不能被這件事耽擱了時辰,便命人將畫像送到面前。
邊看邊詢問畫師的意見:
“那依你看,本王要怎么做,你才能畫好?”
“殿下只需倏忽于胸,飄然其情,神態姿容自會平易近人。”畫師垂首恭敬,不敢懈怠,“容下官重新鋪絹,再畫一幅。”
蕭晏之看著畫像中的自己,神態縱然冷冽確是本色無疑。除了冠冕細節尚需完善,便就只剩薄唇沒有染色,倒是尚可。
只是這唇邊的一抹紅......
豁然將蕭晏之眸光點亮,陸挽瀾抬棺闖進燕王府時,那囂張狂妄的樣子在他腦中清晰無比。
“......王爺已經被我拉下水啦!”
“放肆。”
手指不知不覺攀上留下那一抹紅的唇角,蕭晏之心中微顫,闊袖一揮道:“不必重畫!就用這幅。”
“可是殿下,那唇角處的......”
畫師話說一半,自知燕王殿下心中有數,便又默默坐回去繼續作畫。
蕭晏之則振了振四章纁裳的衣袖,重新握好玉圭,端坐成一尊雕像。只不過,他人雖動彈不得,嘴巴卻還在發號施令:
“陸勉經此一舉,怕是要讓幕后主使投鼠忌器,那軍鹽沒了便沒了,連著鹽引一起丟了才是大問題。”
“王爺放心。”唐風忙回,“屬下本以為陸勉沉不住氣,這條線索只能斷了。可王妃沒叫他繼續說,尋個由頭將人打發了,想來也是有此顧慮。”
“剛才怎么不說?”
“屬下見外人在此,不敢多話。”
蕭晏之臉色更冷:唐風話多的毛病,改的還真不是時候。
可瀾兒最近卻一改常態,想不到竟與自己越發心有靈犀。這般想著,嘴角也不知不覺綻出一絲笑容。
畫師手疾眼快,急忙下筆,將這抹溫柔捕捉到絹布上。
“定國府諸事旁人可知?”
聽到自家王爺旁若無人地問,唐風便也一五一十地答。
“定國府上下現在被陸家影衛圍得密不透風,想來旁人知道的,都是王妃自己傳出去的。”
“那燕王府諸事,也一并傳出去吧。”
“屬下明白。”
唐風領命退出王府大門,不肖片刻,便見原本還在搬聘禮箱子的宮人中,少了幾個。
宮外的上空,卻無端升起一只風箏。
宮女紙鳶輕瞥了一眼,便招呼人提著熱水走進繡鸞閣。
殿內雖燃了幾十盞燈燭,卻因門窗卻被厚厚的垂帷遮擋,而顯得愈發昏暗。
半明半昧間,紙鳶驚覺光影籠罩下的薄肩輕輕顫動,一連串的咳嗽聲隨之傳來。
“娘娘可是覺得冷了?”紙鳶忙上前去看,“奴婢新提了熱水,這就給您添上。”
謝敏敏聞聲抬起微微濕潤的眼睫,大病初愈的臉上透著蒼白。直到幾桶熱水落入浴桶,臉色才被熱氣氤氳得稍顯紅潤。
“娘娘,大爺來消息了。”紙鳶輕柔地擦拭著謝敏敏的肩頭,輕聲細語地說,“過些時日,大爺就要奉旨離京,去山東布政司登州府督建水師。他恐太傅照拂不周,特叮囑娘娘自己珍重,萬不可再為龍胎一事傷神。”
“他就這么走了?”
聽罷紙鳶的話,原本輕靠在浴桶邊的謝敏敏忽然坐直了身子,胸口隨著不平靜的心緒一起一伏。
回想自己龍胎被害一案,她如鯁在喉。
查來查去,陸家驅疫有功,賢妃復了位份,嫣嬪又得了寵,太后和皇后出宮躲著清凈,圣上不過為了給爹爹幾分薄面,才塞了個太子過來。
如今就連兄長也要離自己而去。
香霧蒙蒙下,謝敏敏眸子水汽逐漸凝結。輕聲啜泣之時,白細的牙齒死死咬了好一會兒泛白的豐唇,才繼續恨恨道:
“既然查到那害了本宮皇兒的香丸,是出自方婆子之手,圣上不去查那背后之人,反倒拉出榮貴人來做替死鬼,不就是想全了太后一家的面子?爹爹和哥哥還真是老糊涂了,竟由著圣山把這錯處安在謝家人自己頭上!”
“想來太傅和大爺也不愿如此。”紙鳶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順著謝敏敏話說,“若不是因為那個象姑,也不會橫生枝節。”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起象姑,謝敏敏便想到當初誣陷陸挽瀾不成,反而給自己留下個禍端,心中更是悔恨交加:
“陸家的人還真是好手段!把這么些人都算計得沒有好下場!她陸挽瀾倒是歡歡喜喜等著跟燕王大婚!”
那宮內宮外瘋傳的消息她自是聽見了。
“官媒去說親,禮部備聘禮,工部建王府,連那王府的圖紙都是燕王和鄭王一起繪制的......”
當謝敏敏說出這些話時,淚光點點的嬌容上是掩飾不住的羨慕之色。
那是她多少次夢寐以求的盛大婚禮!
她陸挽瀾算個什么東西?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擁有這一切!
狠戾的兇芒猛地從她眸中迸出,柔拳落入熱水中,“砰”地一聲砸出水花,連帶著嘶吼聲也充滿哀怨:
“可憐我的兒白白送了命!卻不知向誰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