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院落,皇后賞賜的衣裳已經熨燙妥當。天色也隨著星子的升起一點點的落下去了。遠處的云層層疊疊的飄著過來,遠方烏青一片。宮女明兒和星兒四處收拾著那些花草,明兒端著花草入側院去了,見她進了門來,拜了一拜道:“姑娘安,天色瞧著要下雨,奴婢去備些炭火。”
風撩起一點她的頭發,鬢角粘在面上。她搖了搖頭道:“不用了,你一會子好了,便去尋一個炭盆。今日不必值守,早點休息。”
樓上案前,筆墨已齊。她倒了一點水在硯臺里,捏著一方墨手指滑動出一圈圈的痕跡,墨汁盈盈著色,筆落紙張,簪花小楷。
“吾兄摯友,子唯君啟。與君相隔十三載矣,猶記當年青絲年畔,又見銀絲垂首,間不過數載,北國冰雪,南國毒嶂,東都遠海,極西戈壁。君所行路,一步一血為民為國。雖同出一門,然君之所為,亦為師矣。然吾行正端坐憑心隨欲,當年揮斥寶劍雖有恩師所受皇家使命,卻也因生在世間得富貴,不忘多行一事,其心暢快。
隨心所欲雖自暢快,然受累者多。夜不能寐者,雖非數千冤魂縈繞,然終日受愧,心下難安。
君亡三載,吾一心查明當年之真相,然種種證據皆劍指前君。君上無道荒淫,自以至當年之行徑。雖身死,然不悔矣。后又存活于世,本想安身立命,于蕓蕓眾生中做滄海一粟,聊此殘生。可天有不測,一世之中親貴俱亡。而今還歸舊地,卻甚覺人心變化莫測,雖熟悉,然陌生矣。
今日至,當年兄弟三千并無任一冤魂索命。若有一二,大抵不止于此。而今心如死水,卻又聞些許往事。雖荒誕然卻以假亂真,吾雖知當年真相,卻不能一鳴以還君與吾清白。冥冥之中,卻總以為,無形之手扼住咽喉。心下難安,既來之,必當安之。
三千兄弟雖受連累,卻身在陰寒之地,身后難安。吾此生已無生之所愿,既天羅地網,亦愿以身投之。他日查清真相,為君清洗污名,更換一處安骨之所,定不茍活,當備酒百斤,諸位兄弟當于黃泉之上,把酒言歡。
而今此身十六載,尚有幾年歲月,君若有所愿,定托愿入夢。
崇文十載,庚子深秋,簫秋水絕筆。”
她將信在在燭火上點燃,丟在盆中,灼灼火光,溫熱有余。
寒酥開了門,外頭煙雨霧蒙,伸手出去捉不住雨滴。
“蒙子唯君,我實在尋不到什么堅持下去的意義了。便當我如當年一般懦弱吧。”
星兒在外頭敲門,得了示下才進去送上一件厚厚的衣衫。緩緩道:“姑娘,夜里冷,奴婢見燈亮著,想著姑娘沒有休息,便送了衣衫來。”
寒酥面色原本是鐵青一片,死肉一般,見了人來,也慢慢恢復了幾分顏色。紅潤了許多。
她看著窗外遠處的藏書閣樓,很想去看一看。便問道:“車架從哪里傳,我想去出去看看。”
星兒面色有些難堪,幾分尷尬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唯唯諾諾道:“車架是,是七品以上的女官,宮監,或是采女以上才能使用的。今日姑娘走了后,內侍間有人來傳了旨意的,姑娘如今還不能使用車架。”
寒酥搖了搖頭,笑道:“你們這個皇宮啊,若是說小氣吧,給了我這么一個院子,還有兩個伺候的人。賞賜的東西呢,也多。可是一守著這個規矩啊,倒是教我有種奴才不像奴才的樣子了。”
星兒不知道她的意思,雖然也不關自己的事情,可是這樣一說,卻也覺得不甚滋味了。連忙解釋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姑娘。”
“好了,我不是說你呢。你幫我準備一把油紙傘和防雨木屐,我自己去。準備好了呢,你就去喚明兒過來,我有話給你們說。”
待兩個宮女來了,見她正瞧著一把竹簡,神色專注。兩人依著規矩喚了一聲姑娘。
寒酥見她們來了,便問道:“我來的著急,不知道你們。你們一個是喚做明兒,一個星兒。明是光華,星亙古不變。都是好名字,說說你們都是哪里的人,什么時候到皇宮里的。”
兩人雖只見她幾面,覺得她溫柔冷漠,全不似眼下的威懾嚴肅。寒酥雖然也不是故意,奈何往日對學生嚴肅慣了,的確是教人難以接受。更兼者多年以前的殺伐氣場,總是無意間會帶著一二。
星兒低頭答道:“奴婢是徽州舒城人士,自小便入宮了的。約是七歲。”
明兒被震得有些顫抖,也顫顫巍巍答道:“奴婢是景德人氏,六歲入宮。”
寒酥見他們被嚇的不輕,心下也有些不適,只道:“沒有旁的事情了,舒城景德都離我家鄉不遠。桌上的兩個錦囊,是給你們的。算是見面禮吧,我平日里最不喜吵鬧,你們除了伺候些灑掃,平時不用來我跟前。去吧。”
二宮女相視一看,屈膝道:“奴婢不敢。”
寒酥不作聲,只低頭看了手里的竹簡。
明兒星兒摸不準這位主子的意思,冷了一會子拜了一拜道:“多謝姑娘。”
星兒出去前稟報了,雨具已經備好。
那錦囊里頭是一對百花鏤銀的鐲子,并著一塊黃金與幾兩銀子。算起來是半年多的份例。
明兒年紀略大些,回了房間里便仔細查看那些賞賜,將鐲子戴在手上道:“姑娘這般大方,一來就賞賜了這許多。”
星兒嘲諷道:“姑娘賞賜也不過是那么一點兒,比起她得到的賞賜,這才多少點。拿半條命就換了這半個主子的富貴,這種好事可輪不到你我身上。我瞧著,雖然她兇一些,可是性子孤僻得很,咱們啊也樂得少些事情。”
明兒將東西收好,解開了外裳道:“你也忒貪得無厭了,海大的碗兒沒個裝處不是。難得遇上個好性子的主,咱們雖然不說是當正經主子那樣恭敬,也該見到幾分好不是。你也說姑娘是半條命的富貴,怎么知道她沒個厲害處。我今天瞧著啊,她那氣勢不比那些娘娘差些,你自己注意些。以為送個袍子火盆便了了不曾,宮里頭誰不精明。”
星兒笑話道:“你我一條線上的,怎么還說這些話。我呢,只做好份類的事情罷了。心里不服這口氣,大多不寫在面上,你還叫我心服口服不曾,我勒乖乖,也太為難我了不是。”
明兒整理好了被子,笑道:“姑奶奶,我課不敢說你的不是。只是話說回來,今日是個正經的娘娘主子,你也敢有不服?只是擔心你,咱們也認識一陣子了,知道你的有心氣的。萬一你這口子不服氣,來日可不要給自己惹出什么禍患才是。我要睡了,你一會子殷勤些,給姑娘開門去。我這腰扭著了,得休息了。”
星兒不辨駁,拿眼珠子挖了她幾下才收拾自己的東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