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鴉雀無聲。
太子緩緩地邁了一步,出班,目光往眾人臉上看去。
所有人都低著頭。
只有班信帶著一絲希冀看著他,輕微地搖了搖頭。
太子心里終于松了口氣,神情由緊張變成了嚴肅,對著端方帝拱手道:
“軍器庫之缺,本就有待查勘。如今房少監合家上下都如此怯戰,以至于是非不分、尊卑不辨,其中必有隱情。
“如今外藩在京,原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房少監已經肆無忌憚、舉止錯亂至此,再放任下去,怕是要釀大禍。
“兒臣以為,還是暫時禁足其家中上下人等待查,房少監也收監去錦衣衛,仔仔細細把事情問清楚。
“至于侍御史,人云亦云、目無大局,顯然德才都不配其位。該即刻免職,查一查這些年還做過多少糊涂事才好。”
竟是半點不錯地跟著端方帝的步伐,雷厲風行。壓根就不給殿中已經嚇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二位留一丁點兒的面子。
但是聽著他的這些話,端方帝的臉色卻是肉眼可見地緩和下來,拈著須點著頭,一臉贊同,老懷大慰的樣子:
“這就對了。
“國事當頭,諸位臣工,第一想到的,應該是國家尊嚴、朝廷體面。
“太子所言,甚合朕心。你們都好好想想。
“至于西夏求親之事——善國公、肅侯何在?”
微隱心中一緊,出班站好,斂眉垂眸:“臣在。”
善國公的臉色也十分難看地站了出來:“臣在。”
剛剛被拿下的兩個人,軍器監少監跟他不算有交情。但畢竟前后腳新官上任,彼此又有公務往來,關系算是還好。
而那侍御史,卻根本就是他的朋友。
對方巴結得好,他也不吝給面子,兩個人見面總是會親親熱熱說兩句話,逢年過節內宅也有禮物往來,三五個月甚至兩個人還會再叫上幾個朋友一起吃個飯。
所以,如果自己這答話給得不對,被人指責、誤會成是他心疼自己的孫女不愿和親,于是暗地里指使人去拖長安公主下水,會變成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朕知道,你們都是疼孩子的人,可也都是心懷國家大義的人。朕來問你們:如果朕今天要選你們其中一家的孩子遠嫁西夏,你可愿意?”端方帝高高在上地冷冷看著兩個人。
微隱深吸一口氣,不等善國公措辭,張口便道:“長安得陛下疼愛多年,大事臨頭,怎能反而畏怯?但凡國家有令,別說一個長安,便是臣家上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臣是先孝恭皇后族親,又是先長公主小叔。合家上下,從公,上下三代與國休戚,從私,皇家事,便是我自家事。我那孫女雖然蠢鈍,卻還識得一二分大體。陛下但有所命,一往無前。”
善國公慢慢說完,慢慢跪倒,慢慢從袖籠里摸出一封奏章:
“這是我那孫女的血書,本是托臣散朝后再私下里上承皇后娘娘。如今既然陛下問起,臣乞陛下一覽。”
“哦?呈上來。”端方帝面無表情。
他真的并沒有真的想要崔瑩嫁去西夏。
他只是希望用兩家的表態,替微飏洗清所謂的不愿為國出力而已。
至于崔瑩出現在西市的原因和動機,他并不想追究。
因為他的追究,一定會令此事最后砸實——否則,他就必須要立即給桓王和崔瑩賜婚。
“瑩瑩她……咳,我那小孫女就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一般,才過完端午,就將所有衣衫首飾、書籍用具,都分類整理,收進了庫里。
“她已經許久不去外頭閑逛,偏那天起興去了一趟西市給老夫買幾兩茶葉,誰知就遇到了西夏正使。
“想來,這也算是千里姻緣一線牽了。”
善國公說到這里,聲音發顫,老眼含淚,勉強擠出了個笑容,“若她能得結良緣,還消弭了兩國之間的夙世恩仇,實在是兩全其美的大喜事。
“臣知道陛下體恤臣,以為臣老邁,必要這個孫女在膝下承歡。可是臣雖魯鈍,卻頗知綱常大義。孫女有報國之心,國家恰有所需,我崔某身為臣子,豈有異議?!”
說到此處,善國公抬起眼來,看向朝中眾臣,面露求懇。
班信滿面不忍,眉頭緊皺,微微搖頭。
嘉定侯臉色鐵青、雙眉倒豎,兩只手緊緊地橫握著笏板,牙關緊咬,一言不發。
這都是主戰一派。
善國公嘆口氣,看向前頭站著的太子和端王。
猶豫片刻,太子抬頭看向端方帝。
端方帝正在看手里的血書。
里頭倒沒什么新鮮的,都是善國公剛剛說得那些話。可是,他曾經熟悉的崔瑩的那一筆娟秀柔媚的字跡,如今卻隱隱有了一絲長劍出鞘的犀利。
看來,這孩子是真的自己拿定的主意。
“父皇,您看……要不然,請崔小娘子進宮,跟母后聊聊?”太子提了個折衷的方案,順便還救了鄔皇后一把。
“你母后這兩天有些身子不適,就不必進宮了。去東宮見見太子妃吧。太子妃是個識大體、見事透徹的好孩子。你回去跟太子妃說,讓她好生問問崔家那孩子,到底是個什么想法。”
端方帝揉了揉有些發疼的太陽穴,閉了眼睛,“若是她真的愿意去,也能對西夏之事說出個一二三來,朕就成全了她這份忠義。”
也就是說,光憑一腔孤勇,就想去西夏當太子妃,那是決然不夠的。
——只是送死可不行。
善國公聽到這里,知道端方帝還是給崔瑩留下了一條后路,不由得老淚縱橫,忙舉袖遮臉,躬身深謝:“是。臣這就回去告訴那孩子。”
散朝。
太子見善國公短短一個時辰,竟然已經盡顯老邁,不由心下不忍,忙往前追去。
誰知斜刺里殺出個端王,和顏悅色地一把扶助了善國公:“老公爺,您慢些。我送您回府吧?”
“多謝端王爺體恤。老臣還有幾句話要稟報太子,就不勞端王爺大駕了。”可是善國公卻完全沒有感激的意思,甚至不想給他面子。
太子見狀,嘴角一翹,眉梢得意地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