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付拾一走的時候,陪著河源郡主干飯兩大碗,摸著小肚腩走的。
因為下雪的緣故,街上并無多少行人,就算有那么幾個,也是行色匆匆的。
付拾一回了衙門。
衙門里倒是很熱鬧——天冷,巡邏回來的不良人就三五一堆,湊在火盆跟前吃酒說話。酒是米酒,喝是喝不醉的,但熱米酒卻暖身。
就著一把烤黃豆,就是最美的滋味。
這樣的熱鬧,卻和臨時弄出來的小醫院沒什么關聯。
除辛藥房隔壁,就是臨時改造出來的病房。
病房里燒著炭盆,卻不敢太暖和,因為溫度高了,更容易滋生細菌。
可即便如此,屋里也有一股淡淡的氣味。
是藥味,混合著化膿的味道。
人明明還活著,可付拾一卻覺得自己已經嗅出了死亡的味道。
彥青不能平躺,可也不能讓徐雙魚他們兩個每天扶著他,所以翟升叫來木匠,做了兩個支撐。剛好能撐住彥青,讓他側躺著。
可木頭太硬,即便是裹了厚厚的布,還是一樣的不舒服。
彥青作為支撐點的皮膚,已經開始紅腫了。
而即便是如此,他也需要人每隔半個時辰給他翻身一次。
付拾一過去,照例問了句:“今天他還是不肯交流嗎?”
翟升搖頭:“寫了一句話。說,太折騰,不如早去。”
幾天相處下來,付拾一他們對彥青的性格也有些了解了。
彥青很安靜,性格也很平和,即便是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喜給人添麻煩,只要是清醒著,他就會主動收拾自己清潔衛生,更從來不會因為疼痛喊叫,或像第一天那樣胡亂的沖撞。
只要是跟他提要求,他也沒有不配合的。
可他越是如此,就越讓人心疼。
一個人,怎能安靜乖巧到這個地步?
彥青這句話的意思也很明了:他覺得每日需要人照顧,太給眾人添麻煩,遲早都是要死的,不如早點去死。
付拾一將嘉誠縣主同意安樂死的事情說了,又將自己的打算也說了。
徐雙魚立刻點頭成了小雞啄米:“他想做什么,咱們一定要成全!”
翟升也頷首:“就好好的送他一程吧。”
就連除辛也不知什么時候過來的,輕聲道:“我會將藥配好,讓他沒有痛苦的去。”
這些日子,其實除辛也試過了不少辦法,想要試一試將人救過來。但看著彥青身上傷口一點點惡化,每日開始高熱不止,她就知道,就像是付拾一說的那樣,都是徒勞。
這種時候,越是想救他,可能也只是留下他在人世間受苦。
說這句話時候,除辛輕嘆一聲,似有些遺憾,又似有些解脫。
人人心中都頗為復雜,不是滋味。
而等到彥青醒來,將情況與他明說后,他竟露出個淺淺的笑容,而后點點頭。
再問他可有什么還想做的,他想了許久,才提了一個要求。
在嘉誠縣主的宅子里,他屋內,用箱子鎖著一些東西,他穿上里頭那身衣裳,再摸一摸那些東西。
這個愿望,不難達成。
很快,王二祥他們就連著箱子一起扛過來了。
打開箱子,箱子里是一套婚服,還有發冠,玉佩。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小物件,多數不怎么值錢。
彥青現在的情況,穿衣服就等于是痛。
所以誰也不建議他現在就換上。
于是彥青就坐在那兒,將箱子里的東西,一樣樣的摸出來,在手心里細細摩挲。
他沒法說話,眾人也不能知曉他在想什么,但從他表情來判斷,他應該是在回憶過去。
付拾一看著他那樣溫柔又專注的樣子,忍不住想:或許,都是美好的快樂的事情,所以才會讓他如此吧?
只有彥青自己知曉,那些回憶,究竟是苦澀還是甜蜜,是快樂,還是痛苦。
當把玩過最后一樣東西,彥青的手指,終于落在了婚服上。
婚服上,繡著繁復的花紋。吉祥,又十分的奢華喜慶。
彥青一點點的摸著,最后張口輕嘆一聲。
嘆過之后,他站起身來,張開雙臂,面上露出幾分懇求。
他想請他們,幫他穿上這身衣裳。
誰也不忍心拒絕他這個請求。
事實上,穿衣的時候,看得出來彥青很疼,但他一直連瑟縮都沒有,反倒是全程帶著淺淡的笑意,似乎真心高興。
穿上里衣時,滲液很快就將布料濕透,彥青肌肉都繃緊了,可他依舊面色平和。
穿好衣裳,戴上發冠,雖然眼睛和耳朵都蒙著紗布,但付拾一還是忍不住想夸一句:真的好看。
彥青就像是李長博的一個影子。一個青澀單薄的,裝滿纏溫柔的影子。
不只是五官,就連身高都很像。
只不過,彥青應該更像從前的李長博。
而且只有外形像。內里,彥青和李長博應該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但付拾一覺得,他們都是極其溫柔的人。
李長博的溫柔,是針對身邊人的,藏得深,都在細節中。他顯得更成熟,穩重,可靠,也更有男人味一些。
而彥青,對誰都是溫柔的,與世無爭,帶著點青澀和單薄。他還沒長開。
彥青穿著一身婚服,似乎已經滿足了最后一點心愿,從從容容的,就等待著赴死。
付拾一以為,人到了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都或多或少會恐懼和緊張。這和其他的沒關系,這就是本能。那怕是自然死亡到來那一天,人只要覺察到了,就肯定會有些感觸和不舍。
可在彥青身上,她半點看不到。
只有從容和坦然。
他不像在等死,更像是安靜等待自己新娘的新郎。
除辛在外頭熬藥,也不知是炭火熏的,還是寒風吹的,她的眼睛是通紅的。
徐雙魚和翟升兩人,已經避到了門邊,直勾勾的看著外頭的雪花一片片落下來,同樣也是眼眶微微發紅。
最后藥熬好,放到不燙手,由翟升端過去,放進彥青手里。
也許舌頭太疼,也許藥太苦,彥青喝得不快,一口一口的,卻慢慢喝了個干凈。
喝過藥,他便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宛如睡著。
誰也沒有上前去打擾他,眾人悄悄退出去,掩上門。
除辛低聲道:“他會在睡夢里離去,明日一早……再來看吧。”
付拾一仰頭看天,帶頭離開:“走吧,讓他安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