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縭坐在一塊巨石的下方。正午的瓊哥將石面烘得燙呼呼的,她這處卻是陰涼。
這是裂谷北岸的一處石質丘陵區。
在她的上方,一幢穹屋主體結構已經大致完成。二十七小隊正準備歇工。
“哇,歇了歇了,還別說,這兩日挺烤人的。”
“咱們田就是那個方向。”
“你看得出個啥?遠著呢。看見那片山沒有,那是顏美山,再翻過去,那就到浩浩蘭心河,然后才能看到我們的栽培區,你忘了?”
“顯擺你方向感強啊,我記著呢。我就說咱們現在要是開車過去,那就沒多遠,到田里還能和田友們一起吃午餐。”
“你和誰吃午餐,今天又不是周末,誰去田里?”
“話不是這樣說,田里要是有急活,肯定也有人去。”
“又沒有到收莊稼的時候,哪塊田能有急活?”
鐵連一邊分發著營養劑,一邊插嘴:“怎么不可能有急活?比如說給了你三天去授粉,你偏有事不搭理,到第三天你急不急,老大不也出過一趟急活,記不記得?”
俞白笑過來:“說我干什么,授粉是你的段子。”
二十七隊兄弟哈哈笑起來,大家松松快快地領著食糧,順著穹屋的朝向,面對裂谷坐著吃。
那裂谷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干爽深廣,崖壁有平坦有奇峻,若不說那場事故,實是景色壯闊。
這時,也不會有人缺心眼提那場事故。兩日來,大家規規矩矩地作業,不管緋縭在不在場監工,都一聲沒提起馬家人。
眾人的視線略過眼皮底下的裂谷,遙遙看向南方,便又有人接著聊:“急活就不說了,這會兒去咱們栽培區,肯定有人倒是真的。”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護衛軍唄。”
裂谷事故后,很多地方都進行了立刻的整改,尤其是栽培區。
根據容太義大將的提議,栽培區的日常照護力量增加了一支護衛軍,由始臨高地木拉拉大營堡駐守的新補護衛軍輪換出勤,并與栽培區原有的值勤人員組成聯合巡邏隊,形成以值勤人員巡守田塊護衛軍巡防飛行區的布防模式。
這兩天,二十七隊在十二區裂谷北岸搭建觀察站,就看到好幾回南岸的飛行邊界上空有護衛軍巡邏戰車掠過。
“呦呦呦,又來了,看到沒?昨天也是這個時間,他們巡邏到這兒。”
二十七隊的人都仰頭看著南岸那邊一隊戰車華麗飛過。
“要是搭他們的車,可不是一會兒就能去田里瞧一眼了。”有人隨口說道。
俞白站起來。“這兩天出工到這里,活兒差不多了,下午可以收得早,要不我去問問看,下午收工咱去田里瞅一眼。”
“那敢情好。不過……方便嗎?”眾隊員嚷嚷著沒往下說。
俞白一笑:“我問問去。鐵子……”
他沒往下說,鐵連就暫停和伙伴們搭腔,熟絡地拿出營養劑交到俞白手上。
“帶著兄弟們好好吃,別亂跑。”
“行。老大,你去吧。”
俞白拿著兩支營養劑,轉身利落地跳過幾個擋路的小石頭,來到巨石背后,沿著傾斜的一條新鑿小徑走到了下方。
兩個獵手以他看慣的默拙姿勢曬在陽光里。
“我來請示。”
它們一聲不吭,也沒有攔他。
俞白從它們的夾縫中穿過去,再走五六步,就見到緋縭。
“晏副司。”他走過去,攤出手心,不好意思道,“這個,你不會要吧?”
緋縭轉過頭,看了看營養劑。“不要,我已經吃過了,謝謝。”
“不客氣。”俞白走近,半蹲下來,與緋縭盡量保持視線高度一致,露出笑,坦白道,“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想請示。”
“坐下說。”緋縭淡聲道。
“好。”俞白從善如流,直接坐到了地上,開口問道,“晏副司,今天下午收工早,我們隊里兄弟想去栽培區看看田。不知道可不可以?
緋縭沒有開腔。
“回去我們自己訂班車,不用麻煩你等我們。”
“不可以。”
俞白稍頓,倒也沒有流露出非常失望的神態。“好的。那我就跟兄弟們說,還是照原計劃,收工就回始臨。”
“我驗收后你們返回始臨,這次作業單完結,如果時間早你們還有什么安排,就隨意。”
“好的。”俞白點頭。
他不再提這個話題,打眼往前方望去。
這里背朝著裂谷,前方視野也算開闊。大大小小的石塊堆疊著,遠處漸漸有稀樹。
白云在更遠處的天空一朵一朵扎著,十分安寧。
“晏副司,那個方向過去,是不是可以到沃沃?”
“……是的。”
“聽說你家也在沃沃?”俞白見緋縭轉過頭來,笑著道,“以前你給我們上課,主講人介紹欄中有寫你是沃沃的一個甲長。”
“嗯。”
“我們以前被安排參觀過榮欣定居點,那里都是田野、房舍,又干凈又整齊,真的很漂亮,你們沃沃漂亮嗎?”
“……漂亮。”
“我想肯定也是的。”俞白贊著,將視線收回,投注在身前的有些細微小孔的石頭表面,隔一會兒,打破了這小小的冷場。
“晏副司,那天的事不用太放在心上。”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卻透著認真勸解的意味,“人無愧于心就夠。”
緋縭再度轉回頭,盯著他的眉眼。
“這陣子大家都還在談論那件事。”俞白迎向她的目光,神情懇誠,“不過都是些人云亦云。晏副司你那天已經做了最大努力,我也在現場搜索,我們都沒有你做得多。”
緋縭轉正脖子,沒說話。她盯著遠處稀樹上的云朵,良久,生硬問道。
“你為什么說這些?”
“因為……不應該這樣。”俞白瞅瞅她,也望向遠處,輕輕嘆了一聲,“每個人都有同情弱者的傾向。當時,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馬奎達他們犯了錯,才導致那樣的結果,但大家都是想已經這樣了,趕緊幫他們,表達出自己的善意就夠了,而晏副司你質問他們兄妹,其實代大家問出了不敢問的細節,我理解你,你其實在同情更弱的弱者,死去的馬一翰。”
從俞白的角度看過去,緋縭的嘴角抿緊。
“在我們這種離開故土漂泊生活的人眼中,第一個為我們收撿尸骨的人,應該值得尊重。”
緋縭轉過頭來,眼眸中浮起訝色,望向俞白。
俞白站了起來,立在緋縭旁邊,微微勾下頭:“我想,馬奎達兄妹以后會感受到這一點。”
“……還有其他事嗎?”
“沒有了。”俞白搖頭,低沉道,“晏副司,在大家都想表達善意的場合,不要太過理性,你要知道,人性就是這樣的。”
“……是嗎?”
俞白輕輕頷首:“今天冒昧講這些,是不想看到晏副司受到流言的影響。”他頓一下,“我過去了。”
緋縭扭著頭,望著俞白的背影,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