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里,緋縭在廚房里給自己煮了一壺草玫瑰花茶,端到門外游廊的長椅上,等著它涼下來。
羅菰滿地,在星月下回潤。阿爾發已懸在天上,貝塔正姍姍來遲。
視訊響起。
她看了一眼,是晏青衿。
視訊接通,兩人都沒有第一時間開口,他們都靜靜地盯著對方。
“如果你不立即撤掉投訴,我馬上向指揮部提交你的錄屏。”晏青衿陰沉著臉,打破沉默。
半晌,緋縭扯了扯嘴角。“你缺一個好律師。我正打算找一個好律師。”
“你……”晏青衿臉色一變。
“把取證合法性的問題解決掉。”緋縭的語氣中沒有任何情緒,“這是一個契機,我正好也乏了。”
“你,”晏青衿瞅著緋縭,“以為我不敢?”
緋縭搖搖頭,表情有點惋惜:“你的問題是,你不僅缺一個好律師,還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好律師,你還想談判。我就不一樣,我從來不和人談判。”
她哼笑一聲,注視著晏青衿。“自己做自己的事,讓律師做律師的事。請律師吧。”
“這通視訊的接收時段我會向調解庭提交上去,作為私了失敗的一個記錄。”她沒讓晏青衿開口,繼續道,“讓調解庭建議雙方會談這個步驟快點跳過吧。我們盡快庭上見。還是那句話,去請律師,讓專業人士給你指導。”
說完,緋縭掛斷了視訊。
她摸了摸茶杯壁,抿了一口。果然將剛才視訊的時間信息提交給調解庭的受理流程中。
當事人的親長代表交流一次,失敗。記錄上寫道。
緋縭沒抿幾口茶,案件受理進展記錄中又多了一條。
被投訴方申請簡易流程,即調解庭通過機器人法務系統詢證調解,無專業法務人士參與,凡涉陳述,均由本人完成,如有需求,可向調解庭申請公益調解機器人進行代理。
緋縭讀完,隨即在投訴方意見欄,不同意對方提請的簡易流程,她要求選擇一般流程,有法務人士協助調解,并且要求追加公開調解程序。
草玫瑰花瓣在茶水里正徐徐舒展,她又有視訊來。
視訊請求人的名字一直在閃爍,提示音叮叮地響,和院墻外的小蟲兒嘰嘰的叫聲混在一起,她抬頭仰望夜空。
她接了起來。
投影屏中,俞白站在一個房間中,像是一間書房或者會客廳。
他有自己的房屋了,這一間看起來比晏青衿剛才待的始臨社區穹屋要寬敞。
“你到底要做什么?”俞白緊緊地盯住她。
緋縭沒有說話,凝望著他的臉。
“你想報復達布和我,為什么對絲絲下手?”他咬著牙問道。
緋縭還是沒有說話。
“你污蔑絲絲,達布一定會把你自己講過的話交上去,你自己也完了。”
俞白停下片刻,見緋縭仍是面無表情,他微吸一口氣:“你沒想過兩件事的嚴重性質根本不一樣嗎,你欺騙的是你們摩邙仲裁庭和聯盟征召署。一旦查實,你這輩子就完了,再多財產都不能幫你翻身。”
“絲絲這件事,明眼人都知道是你故意下套,你想毀掉她。”俞白沉聲道,“公開調解又怎樣,你自己不知道嗎,你在我們第二軍團人中聲譽有多差。馬家事件后,你已經激起公憤,還想再來一場嗎?”
“以你這種個性,你在你們第一軍團人中,又有多少朋友,他們會不問是非,只憑一面之詞就相信你對絲絲的污蔑?他們會有自己的判斷。”
緋縭一直沉默,眸光里沒有一點起伏,半晌,她輕輕地移開了眸光。
“等等。”俞白急聲道,他咬咬牙,“你記恨我那天不說話。現在,你想知道什么,我說給你聽。”
緋縭始終沒有開口。
“你撤訴,我任你處置。”俞白望著她。
緋縭抬手,切斷了視訊。
她低頭半晌。月光清亮,將廊下地面照得如鋪上一層白霜。她瞧著瞧著,摸上了長椅一端的茶杯,靜靜抿了一口,茶水已涼盡,唇齒留香。
接下來,她打開調解庭記錄,將這通視訊的發起人名和對話時長提交,備注:被投訴方朋友私聊和解,已拒絕。不再接收中間調停。
調解庭的系統效率不錯,當夜,在緋縭上床睡覺前,自動關閉了庭前調停階段。
流程自動進入調解庭調解階段。
“親愛的晏緋縭女士,基于羅望五年第0001號投訴糾紛案中,投訴方和被投訴方在調解方式的選擇上要求迥異,調解庭將審議雙方意見,在六日內決定調解方式,在此期間,雙方仍可提供對調解方式的補充意見。此六日,同時也視為調解開始前當事雙方最后的糾紛冷靜期,如能達成雙方和解協議,也可提交至調解庭,直接結案。”
緋縭牽牽嘴角,現在推進到對調解方式的爭議上。
很好,一步,一步,走著。
她提交一份要求公開調解的重復聲明,熄了燈,睡覺。
但她在夜里有點失眠的跡象。
俞白,繁風。琺杏小鎮的人叫他繁子。
現在她知道了,他和他們兄妹倆的關系好到什么程度。
當初她在三間旅舍破爛的大堂中看到他時,還有點奇怪,一個肯幫晏青衿兄妹在打官司期間看店的朋友,怎么會沒出現在晏青衿提供的三個熟人名單中。
舞娘薇薇兒出現了,老樂師托雷大爺和他孫子也出現了,關系顯然更好的他卻沒有出現在晏青衿的熟人名單中。但當時,她看他額上帶傷,腿腳瘸拐,便不再探究。因為,這樣一個人,無賴混混模樣,像是借住養傷,既然沒有固定住所,當然不夠資格作為晏青衿良好社會關系的佐證代表。
現在她知道了,因為他是南土紹星人。
她大概還知道,晏青衿在摩邙賣慘,轉頭又能帶著晏青絲來回摩邙,大約也有俞白的鼎力相助。
這是一場早就設計好的局。早在他們三個一起應征報名前來羅望時,便已啟動。
去年征鄉節,晏青衿和晏青絲現身她的鋪子,說著七年分割期,還請她高抬貴手。她已經給俞白上過安全引導課,千屏山系溶洞溝體驗課。
他表現很好,一路跟著她。
他承接非人部的作業,在此之前,工程策援部的其他隊伍大多已經開始首次作業了。因為她的作業發布得晚,他小隊的第一次作業便起步晚。
他在等她發布作業。
他在栽培區晚歸,等到她經過搭載。
他的二十七隊和晏青衿所在的十九隊幾乎沒有特殊交情,沒有人知道,他們原先是朋友。
她和晏青絲在陸十二區的搜救現場發生沖突,他在場。她和晏青絲在技藝分享項目登記會場又發生沖突,他轉頭說要幫她找學生。
緋縭閉住眼睛。
有一處破綻的,栽培區他在K479地塊,旁邊長條形的K478地塊就有晏青絲的田,他和他所有隊員的試種田都不在一起。
但她兩次到過K479地塊,都沒有發現。
她還想知道什么呢,她不再需要知道什么了。
但她還查到了他上過肖端的音樂劇試聽課,晏青絲正是那課程的學員。
她還記起游掛在白翎哨站海木樹上的洞口說起過,他們第二軍團志愿勞工的招募面試流程,游掛說在各星區的主星上面試,游掛和鐵連去的是古嘠,他當時表情好像緊張。她以為是怕她把游掛踢到海中去試膽量,現在她猜出了,他怕話題繞到契考上。他們三人都是在契考面試。
南土紹星、烏拉爾星,都是留申航道上的站點。當時他還沒有講述南土紹星的故事,他怕她由同一顆主星契考聯想到晏青衿和晏青絲兄妹。
后來他向她主動提及了南土紹星。
他以命相博,叫她相信,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在本龐海狂濤翻涌的海面上,在路橋的盡頭,在她耳邊說,向著黑暗大海。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在他的K479地塊上,和她并立看遠山,低聲輕喃,向著另一側地塊。
緋縭閉緊眼睛,這些事梳理過一遍遍,細節一一呈現,當時的表情,當時的語氣,有了不同理解。
但是,這仍然是她的錯。
是她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