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管理部的肯方部長已連續跑了幾趟指揮部,想在十月的崗位大升級來臨前,重新調整機械管理部已經遞交上去的組織架構和崗位設置報告。
時間還能趕得上,謝天謝地。只要指揮部肯松口,一切都不是問題。
“你們看不出這里的意義嗎?”肯方部長忍不住,對規劃委員會的幾位委員咆哮。
他已經做了十年部長,按照征召署的高級行政管理條例,不出意外的話,明年初就將以部長身份進入規劃委員會,成為咨事委會。部長任期最多為十五年,也就是說,他執掌機械管理部到羅望十五年,就要正式卸任,進入規劃委員會,此后襄理羅望全球規劃,參與以羅望為中心的瓊樹星系大規劃,不再負責一部實務。
肯方部長在他的任期內,在遠離聯盟文明輻照域的羅望,這么一顆荒古的旮旯星,他沒有讓建設者們缺少機械工具,他看到了羅機推向聯盟,一點都沒有比聯盟其他星球的機型差,現在,他看到了空腔。
多么完美,花開兩枝,各領風騷。
“怎么就不行?你們知道讓一位……大師,去管一個亂七八糟的集余場,”肯方部長早年也是技術出身,說到這里,簡直痛心疾首,“這是多么糟糕的決策。”
這是一個非正式的小會議,肯方部長強烈要求的,被拽來的也是與肯方部長素日相熟的委員,被他指著罵,也就抽抽鼻子,虛咳一聲:“這不是我們做的決策。老肯方,你罵錯了。”
“那你們去給大將說說,史大將,容大將。召開特別會議,重新討論一下。”肯方部長急了,“再說我們商督長家的小晏,到底是位弱不禁風的嫂子,去集余場也不合適,是不是。”
“肯方,集余場是征召署的意思。而征召署又有……”說話的委員停頓了一下,這些拗口的首都星各類辦事機構名稱令他想了一想,“聯盟集余項目管理署的特別推薦。”
“你知道的,我們羅望得越來越全面,各種管理就要向聯盟的標準看齊了。”委員拍拍肯方部長,“這個集余項目管理署覺得你要的小晏適合做集余,他們那一套養星種星的大計劃天天掛在嘴上,看我們在瓊樹星系立穩了,以后有心要在瓊樹星系搞一搞。你爭得遲,爭不來的。”
緋縭正在小青青焦頭爛額。
她都不想掙這點社會貢獻積分了。
她來小青青上拓展課,掙這點社會貢獻積分,太不容易了。
緋縭是今年三月末回的羅望,她居家休養三月,休假又三月,羅望倒是按時給她發公民津貼,但她閑著把個人總資產算了一下,星幣就不論了,她發現她的社會貢獻積分比商檀安,竟然少了一大截。
原來她可是比他多一大截的。但她總把社會貢獻積分去當錢用,真是兩次了。第一次是在畢業付旅館費時,以為得著了便宜,白白把老爹留給她的社會貢獻積分都花了。第二次是在登巴,那會兒當娜莎,精是精的,差在真沒錢,又一下子把一萬社會貢獻積分花出去,連打點帶買星籍,也花了。
她回羅望時,只剩下一萬五千分。和她同艦來的第五軍團新人,社會貢獻積分起底也可以上萬。前些年落地歸化的第二三四軍團人,起底分加上幾年工作積累,相當一部分都超過她了。更別說第一軍團人,哪個也不會比她低呀。
商檀安則一落地,剛進家門,就給她轉了好多好多,現在他倆的賬面積分是一樣的。
緋縭便有點不好意思。
華婧邀她來小青青上拓展課,她尋思著,趁空檔期,別的掙不著,先掙幾個社會貢獻積分也好。
但現在,她真不想掙了,太難了。
小青青的孩子們,爬滿一地。她叫了很久,還要那個五歲的大班長幫忙,才算讓他們像小蘿卜似地挨個老實坐在地上。
緋縭清了清嗓子。
還沒開口,就見那些小娃娃嘻嘻伸手去扯旁邊同伴的胳膊,一會兒,你扯我,我扯你,整個班又都是嘻嘻聲。
她又用力咳了兩聲。淑女其實都不帶這樣的,但沒辦法,她得狠狠兇一下。
娃娃們果然乖巧了一秒鐘。
緋縭就趁機開講。
這是一個系列,英雄系列,方司徒說小孩子們都喜歡聽,容易和小孩子們產生共鳴,教育效果就好好的,她再給他們玩些小游戲,孩子們開開心心地就加深了印象,接受起來飛快飛快。
但緋縭根據前幾回的體驗,自己吐槽,感覺沒啥效果。今天講完最后一堂,她以后再也不接這個活了。正好十月也快到了,以后推脫工作忙,再也不來了。
“咳咳。”
“當你們長大以后,你們會遇到很多強者,你們會希望自己也成為強者。之前我已經介紹了很多人物故事,他們個性鮮明,佛擋殺佛,魔擋殺魔,咳,這句不算,吧啦吧啦忘了啊,他們一騎絕塵仰天長笑。”
“現在我還要告訴你們另一種類型的強者。”緋縭嚴肅道,有點像恐嚇。
“你以為它的時代過了,就像是花謝了,但其實它在淡淡靜靜地結果,你以為它缺少陽光雨水的拂照,即便結果也會干癟瘦小,當不得奇珍。但其實它集結了生命中所有可用的能量,自身體里猛然彈出,啵地一響,花粉漫天。它的種子撒遍四方,無遠弗屆,連大地都不能拒絕。”
“當它再一次站在你面前,也許起初只是一棵剛破土的小芽,但是不要忽視它,”緋縭歪起頭,和藹一笑,“它還會再開花。”
孩子們老老實實地聽著,聽到開花,眼睛都亮起來。有的小手開始拍地面。
緋縭就知道講不長,跟小不點兒們多講幾句話都費老勁了。
她只好匆匆總結:“老師的意思是,你們以后,遲早要接受挫折教育,開花就開花,不開花的時候也是在努力成長,做好每一階段,會開很多次花。”
小朋友們驚奇地哦哦著,他們會開花?
緋縭頭大死了。“來來來,我們不講了,大家一起來看小圖片。”
“說吧,你們想挑哪一朵,老師給你們捏出來。”
哦哦哦,小不點兒們完全興奮了,這朵,這朵,這朵……
這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俞白坐在工程屋前,夕陽一點點落進海面。他看著遠方最后一條夕陽的紅邊隱去,只剩青灰色的海水靜靜地橫在天地間。
這是九月的最后一天,定駐作業的最后一天,下一季,從明天開始,他和他的隊伍就要換駐到尼捷高原。
隊員們已經撤了,回家洗漱打點新行裝。
俞白留下來,為工程屋最后打掃一遍衛生。
他聽著海風的聲音,暮色完全覆蓋了這片沙灘。星星開始一顆一顆地在天上閃爍。
俞白站起來,推開工程屋的小門,將門背后收拾好的背包提起,輕輕地關上了小門,走向他的野地車。
羅望十年,十月。
時隔五年,第二輪全球崗位大升級正式拉開帷幕。
這次又新增了瓊樹星系探索部、指揮部直屬專業培訓項目處、指揮部直屬集余場,原有二十部也根據需要各自擴展了不少新業務司。
其中瓊樹星系探索部的部長一職,與之前新增部門的任命方式一樣,由指揮部規劃委員會的委員暫時兼任,設兩位業務副部長,副部長的崗位向大升級系統開放,羅望現今正司級管理人員都可以競聘。
指揮部新增的兩個直屬機構,其處長、場長由指揮部規劃委員會直接任命,處長、場長之下各業務組的管理崗位,向大升級系統開放。
十月一日,瓊樹星系探索部的部長被任命,發表就職演說。
十月二日,直屬專業培訓項目處處長被任命。
十月三日,緋縭被公告任命為直屬集余場場長。
她走過的地方。
尾氏尾里半島比芒山南麓,春暖花開。
“這片地址,在始臨元年,是一個觀察站。觀察站的前方,是一座繁育場。大家從畫面上看到的這條路,現在是尾氏尾里公共景觀區南麓花園的一條散步道,當時是晏女士鋪的。”
“晏緋縭女士,那時候是非人生命體研究部的機器人管理總長兼安全事務協調官。”金部長指著畫面。
“如果大家仔細看,會看到在這個位置,有兩個壓印。那是她跪在地上的一雙膝蓋的印痕。她在那里作業,遭遇了蟲。那時蟲還不是我們現在提起來漫不經心的一種生物,那時它們殺死了羅望第一位英雄,我們人人聞之色變。”
“是她,直面蟲,直面生死危險。道路沒有干,她必須留在那里保證蟲不會爬上路面,因為一旦蟲被道路流液粘住死亡,不僅她死,她的同事也會死。她跪在路旁的草地上,憑借一己之力攔住蟲,在路面剛凝固的時候又跪到路面上,帶著她膝蓋上的泥土。因為時間的緊迫,以及道路流液和當地土質的親和性,就這樣,她的膝蓋印痕保留在了這條路上。”
“現在它是一條非常幽美的散步道,但這條道路第一刻鋪成的樣子,遠不是現在的鳥語花香,而是一個征召者生和死的兇險。”
“我是方烈,羅望護衛軍指揮官。我代表羅望護衛軍向晏緋縭女士就任集余場場長,表示最熱烈的祝賀和。晏緋縭女士,在工作期間,與我們經常合作,那些工作記錄不便向大家展示,但是我要說的是,晏緋縭女士,是一個不會推卸責任,非常值得信任的伙伴。”
“她,進她的集余場,我向你們保證,她不會給與你們失望。”
真是太貼心了。緋縭站在演說臺的一角,金部長和方烈過來擁抱她時,她又感動,又有些意外。
她不知道還會有這個環節。
“恭喜你,小晏。”金部長重重地拍她的肩膀。
“恭喜你,晏師。”方烈也拍拍她的肩膀。
“謝謝。”
緋縭走向演說臺的中心。這是一場全球直播的就職演說。
“我是晏緋縭。”
她看著會場,開始背稿。“集余場是一個新地方,我第一次做集余場的管理,如果起初有經驗不足的地方,還望大家海涵。集余場存在的意義是,讓大家能夠從容地追求文明,這也是我工作的意義。總之,大家有不要的東西,都可以送到我們集余場來。”
“我從元年登陸,做過幾份工作。我的第一份工作在非人生命體研究部,那時候經常下海,其實和我的專業略有跨界,雖然看起來很辛苦,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但是現在回憶的都是很開心的感覺。現在,集余場的工作和我之前非人部的工作又有點跨界,我同樣期望學習能夠引領我繼續進步。而且,不僅是我,對于有興趣加入集余場的未來同事們,跨界學習是一件同樣需要面對的事,希望大家充滿期待感,也希望我們在工作中既尋到自己工作的意義,又能尋到開心的感覺。”
緋縭停了一停,稿子在腦中已經可以倒背如流,但是她開始說出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真的也想如此做。
“如果問我的職業理想,敬業是最基本的。但我還希望,最終,可以給我一片海平原,讓我把我的名字刻上去。”
“以后它可能上升,或者陷落,但我的名字始終與它伴隨。時間會覆蓋我,巖漿會覆蓋我,海水會覆蓋我,珊瑚會覆蓋我,魚骨會覆蓋我,土壤會覆蓋我,青草會覆蓋我,小花會覆蓋我,瓊哥會覆蓋我。但它會知道,我曾給它賦名,我曾用心伴隨。”
“如果問我的愿望,我愿意在羅望的一塊海平原上,刻上我的名字……不負我的征召歲月。”
俞白站在尼捷高原駐地觀察站穹屋的最偏的角落里,視線越過前面隊員們的頭頂,望著大投影屏。
商檀安在這次大升級中,職位沒有變動。不過,羅望十一年的年初,機械管理部的肯方部長進入規劃委員會,成為咨事委員。他也被招進規劃委員會,成為見習委員。
至于晏青絲,晏副司這三個字好像是魔咒,緋縭沒有跨過去,晏青絲也沒有跨過去。組織部外聯司的正司長一職被宣傳部文體綜藝司副司,實力唱將肖端,空降截胡了。肖端曾經開過音樂劇課,晏青絲上過肖端的課,算起來也要叫一聲老師。師生同臺競聘,老師還是更勝一籌,也是一樁美談。
晏青絲最終去了組織部內勤司,仍任副司。在一個部里,約摸有點像輪崗的意思,這種深耕策略還是不錯的。但不管怎么樣,她還要被人叫五年的小晏副司。
羅望十一年的三月,工程策援部慶祝部門成立七周年之際,指揮部直屬的專業培訓項目處發出一則通告,面向工程策援部招收羅機培訓生,選拔考試通過者,進入陸七區或者陸八區特訓。
“我準備去投考晏場長的空腔隊。”
俞白手一停,抬頭望過去。
游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這幾年過去,即使他已經做到比俞白還高半階的策援分管中隊長位置,他仍是對俞白尊敬有加,稱呼上甚至更親近:“哥,你看我有沒有希望?我尋思著,挪挪地頭試試,萬一能成呢?”
“成。”俞白一笑。
游掛松了一大口氣,叨叨咕咕地給自己分析:“晏場長要是還記得我一分半分,看在過去的情面上,說不定能給我壓線進,那樣我希望就多點了。哥,你說有沒有這可能?”
俞白扯了一個嘴角,斂眸低頭含糊道:“……嗯。”
室內沉寂了半晌,游掛這大條漢,竟也嘆出一聲,沒再絮絮叨咕,看著俞白賣力地擦拭。
“晏場長是個好人。唉,就是這新名頭,我還叫不慣。”
俞白抬起頭來。
游掛憨憨一笑:“當年我是最差的。我知道,我給隊里拖后腿了。”咱隊的排名上不去,跟我太差有大關系。”
“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瞎說啥呢?”俞白笑著,故意侃道,“游中隊。”
“哥,咱都是知根知底的老弟兄,別寒磣我了。”游掛摸摸臉,倒是不見羞,“兄弟們也有對我有意見的,我都知道。”
“瓜哥,你可別這么說。”
“哥,我沒怪兄弟,我怪我自己,但是那時候真沒辦法,我是差,從考拉奇集訓就一路差過來的,自己還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么。”游掛在俞白這里極自在,坐得歪七歪八,揉著膝蓋骨,不耽誤他懷舊。
“剛開始我尋思著,我肯定分到一個最差的隊伍,或許壓根兒就沒隊伍肯要我,誰曾想咱隊伍還不錯。”
俞白失笑,隨游掛在旁邊擺呼,他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點頭。
“咱隊伍好啊,”游掛一拍大腿,感慨道,“你看看,現在個個起碼都是隊長級別的,吆五喝六別人。”
他說得興起,一覷俞白,就算是個渾木腦袋,也有點訕訕地,立馬大聲加一句,“哥更是誰人不曉,咱工程策援部的元老隊長,再難的活計,只要能跟哥搭伙出去,沒有不定心的。”
俞白笑一下,如今二十七小隊早已風流云散,昔年的隊員混得再次,拼資歷都拼到小隊隊正,大把人稍微勤快認真點,都是游掛這樣的中隊正,更不要說有兩三人已脫離了工程策援部。
“鐵子混得最好,他現在在護衛軍里,最得臉了。”俞白搭一句。
“哎,鐵子哥得臉。”游掛贊同地艷羨道。
俞白笑著繼續擦拂。說來也是奇怪,這些年,老隊友中,竟然還是游掛和他相處得越來越老熟,其他人見了他,話語里總有股不好意思,見多了反生份。游掛這人,隨口說些八卦,想起就露兩句同情,想不起就自顧說,倒是很自然。
“瓜哥,怎不說下去了?”
午后悠長,俞白熟練地操持著手頭活計,不緊不慢地謔著話。
“我惶恐啊。”游掛臉上露出懷念。
俞白早已習慣游掛這種突然變向的聊天風格,噙著笑,隨他說。
“處在挺好的隊伍中,我那時候可惶恐了。后來,咱隊伍給晏副司干活兒……”
俞白一頓。
“咱們的晏副司,不是衿子兄弟在組織部的那位妹子。”游掛特地說明白。
“晏副司和別人不一樣。她叫我干嘛干嘛的,也沒因為我差就單獨給我派活,該叫我們學啥,我也得一樣學會,當然,該罵都罵了。”
俞白瞅著游掛,沒出聲。
“哥,怎么說呢?”游掛有點急,手揮舞老半天,沒找著合適的詞描繪出來,“就是,就是,我差不差什么的是另碼事,在她那里,我得和你們一樣,把活計干出來。唉,不是這個味兒。”
俞白看游掛抓著頭皮。“……嗯,我明白你的意思。”
呼,游掛吐了一口大氣,憨笑一聲:“哥,你看我嘴也不靈光,還好你聽得懂,就那意思。”他來了勁,聲音都揚高幾分,“不瞞哥你說,自打跟著咱們二十七小隊,到晏副司那里出過一段日子工,我都沒顧上惶恐了,干唄,學唄,晏副司一不滿,那眼神厲得很,我心里直哆嗦,我看弟兄們也一樣哆嗦,還能咋辦?賣力整唄,總要整到人家滿意。就這樣,有段日子過去,我都好久不再空想我差不差這回事,都沒時間去想。”
“嗯。”俞白笑,低下頭去。
“這些年我瞎混著,有時候琢磨琢磨,我第一份工,遇見晏副司,是我的幸事。當然,首先跟對了咱隊,是不?”游掛嘻嘻著。
俞白嘴角繼續噙著笑,只是沉默地望著自己的腳尖前的地面。
“哥,你說晏副司得了啥病?好多人都說她前幾年不在羅望,是回聯盟治病去了。”游掛壓低著聲,見俞白老半天也沒搭茬,心忖俞白估計也沒實在消息,也是,他們都是在工程策援部呼哈呼哈干活的人,沒時間沒能力打聽旁的事,他便自個繼續叨念。
“好好的人,唉,咋就要受這些磨難呢?還好,她現在就跟好人一樣了。”
游掛長吁短嘆著,俞白只不出聲。
“小子,你惹毛過誰?”謝西亭問俞白。
這么多年來,他算是俞白在工程策援部和護衛軍這兩個圈子里極為少數的能說上幾句話的老朋友。
俞白笑笑,繼續擦拭他的工程機器人。
當年他聽聞謝西亭似乎對晏青絲有些好感,便忍不住經常往謝西亭的總教習辦公室跑,討教牧器問題。歲月荏苒,卻關系相投起來。
“你算是工程策援部的老人了。”謝西亭嘆一聲,“打算一直這樣搬抬?”
“生活過得去,有田有地的,比我小時候的日子好過多了。搬抬的風險比起你們護衛軍來,簡直微乎其微,安安穩穩地多好嘛。”俞白專注地檢查著機器人的每個接載端,嘴里漫不經心地答著。
謝西亭嘁一聲:“得罪了誰,大方去道個歉。我瞅著,我們這一撥撥來人,前面幾撥人都同心同德,干事麻利,后面這些人越來越糙,聯盟真是把啥人都送來。”
他忽然發覺扯遠了,瞅見俞白還在笑,不由罵了一句指揮部:“瞅準我是操練專業戶還是怎的,來撥人又把我喊回工程策援部。”
罵完,他自己站了起來,回頭再瞧蹲地上干活的俞白,搖了搖頭:“我回去了。就是來告訴你這個消息,培訓只是第一步,這些培訓隊確定要組建出幾支試點機甲護衛隊,而且主要從頭兩批的護衛軍士兵和工程策援部的作業隊員中挑,你應該夠格報名。”
謝西亭走遠,俞白抬起頭來。
我還有一項原罪,未曾對她懺悔。
在裕奉嶺事故中,我賭命跟著她。但不是一路上都這樣的。有一個剎那,就在她坐泡球去一號丘取能源塊的時候,最后一刻,海水打旋,沉積灰漫卷海丘,我望著她的方向,曾閃過一個念頭。
就這樣,駕艇而去。
留下她。
一切都可以完結。
我喜歡的兄弟,我心愛的姑娘,都不再受到逼迫,他們從此會過得特別好,特別好。
我不知是她正巧趕上了時間,還是我猶豫得太久。
那絲念頭只是一剎那飛出來的。但埋在我心底下,我永遠都知道它曾經出現過。
有時候,我會很多遍地去回想那個時刻。我總是想象她被留在海水里,望著我駕著副艇離開的方向,臉上是多么的驚駭欲絕。
有人曾經告訴他,如果將心底深處的原罪告訴別人,他就得到釋然。
如果心底深處的原罪不愿意說出口,那么注定會孤獨。
他告訴過。
但還有這一項,再也沒有聽的人。
所以,只有孤獨。
俞白和晏青衿兩人并排站在機甲培訓生招考見面會的高臺下,看著那女子在高大的機甲下隨手輕捻,操控著將機甲的腰肋側的一幅外殼揚起。橙亮的殼板如一片薄翼,兜起了瓊哥的光芒。
“這是里面的樣子。但你們看看就可以了,不需要知道它的具體構造和原理。”她干脆道。
俞白看著她的手像蓮花在風中靈動綻開,那比她高了整整一倍的機甲依次打開全身各處殼板,威武雄壯的樣子幾下里就好像變成了一朵正開放的碩大菜花。那女子眉間仍是云淡風輕,根本不管臺下此起彼伏的驚奇噫聲,用她那清冷又脆爽的嗓音繼續繞著機甲解說。
達布。他低聲道。
你看的是河東河西,她看的是天上地下。俞白沒有出聲,在心里說。
他直通通朝報名點的貝塔定向招考處走。
“繁子。”晏青衿一愣,壓低聲叫道。
俞白轉過頭。“達布,我去貝塔。”
羅望十一年興起的羅機培訓下沉推廣項目中,出現了一支集余場隊。這個名字,有點勸退。招考處只有周可一個財務,還有空腔,在招考登記桌旁邊三米區的攤位范圍內踱來踱去,頂著方正大腦袋,全天候設定咧嘴微笑的表情,一有人過來,就熱情地站回周可旁邊,幫助解答考生咨詢。
始臨的木拉拉集市被改成一個招生大廣場,貼滿了集余場的新式機甲特訓。
她為機器人塑造人類行為模式,她自己動手組裝了第一臺新式機甲,她修建過海底觀察站。
她撿過海蝦,賣過廢舊零部件,也種過糧食,制過花茶。
她做過段長、甲長、總長、副司、場長,也曾做過小販、閑人、甚至失憶的人。
她擁有高貴的品質,對每一份事業都保留一份難得的赤子之心。
她最美好的心愿是開一間賺錢的鋪子,但她現在要組建一支機甲戰隊,去宇宙種星。
她不排斥各種可能性,她總有神奇的能力,將各種可能化為最令人驚艷的現實。
來吧,如果你覺得你也有可能,成為傳奇。
緋縭沿著大廣場走了一圈,為自己請人設計的那些五彩繽紛的牌感到一點點汗顏,它們實在太多了,簡直見縫插針地填滿了其他牌留下的所有空隙。
別人家戰隊的牌都是非常嚴肅的,有點走精英路線的架子,端得很,結果被她極其不要臉的海量投放戰術給淹沒得差不多了。
每次接近牌,它自動會柔美地念出詞。
所以,她無論在廣場上怎么走,耳邊幾乎都是“她、海蝦、小販、赤子、傳奇”之類的詞語。
商檀安請來的那于蠻兒文采不過爾爾嘛,請的一頓飯也說不清值不值。
不過,她并沒有很在意。沖這投放量,沖這高度騷擾性,她就不信沒有人來。
緋縭保持淡淡面色,走過滿場念叨的傳奇。
這是一個時代,我們創造了機器人,不斷向著更高更大更強的目標前進。但我們也為它的自由意識的生長而糾結煩惱,我們既需要它成為我們堅不可摧的物理外延,又不能放任它代替我們,或成為一個新物種。
但我們其實一直也沒有掌握自己的意識。我們的喜怒哀樂一直在延續。
“檀安,是不是這樣的哦?”緋縭速速地轉發了一段小隨筆給商檀安。
商檀安從育苗田里抬起頭,這幾天沃沃的雨水好,羅菰的萌芽簡直瘋魔了似地抽長,把他蹲著的身形都蓋了大半。
緋縭在圓冠樹下鋪了塊毯子,靠樹坐著。今天在招生廣場走多了,有點累,檀安都不用管招生這種事,所以回家來他是主要的勞動力。
緋縭炯炯有神地盯著他,超級八卦:“寫詩的于蠻兒是不是準備入選機器輔助工具合規委員會,又要多拿一份津貼啦?”
商檀安瞄了瞄羅望星報上的這一小截圖,笑著把他聽來的正確的小道消息說出來:“沒有,星報給于蠻兒辟了一個專版,叫他寫我們征召人的故事,這是版首語。他說家里在收晚冬糧,忙不開,先給星報寫一段,應付一期,下期才正式寫。”
緋縭唔了一聲,原來是要講故事啊。難怪先鋪墊起來,搞得她一直往下翻,想找找喜怒哀樂下面還有什么。
這排版,把山河美景和花花草草一放,覆住下面的空白,也是夠糊弄的,星報對于蠻兒好寬道呢。
對她就不行,幾次來確認是不是叫集余場隊。她知道,嫌她起的名字土。但她不改。
緋縭嘀咕幾下,興致盎然地把這專版收藏了。
嗯,這是羅望八卦世界的雛形。緋縭給這專版先悄悄地起了這名兒,以后在木拉拉集市碰到于蠻兒,她可以建議他這么起名,保管比什么詩刊文集的更招人喜歡。
“檀安,我們回家吃飯啦。我餓了。”
商檀安笑起來,從田里走回來,伸手拉起她:“走啦,回家吃飯。”
沒有什么是需要去喋喋不休譴責的,也沒有什么是需要花費無數時間去追悔的,所有的都是選擇,或者被迫選擇。
如果說被迫選擇,能讓自己好過一點的話。
正如物種在每一個演化岔道口,它選了或者被迫選了,有很多道理,也可能完全沒有細梳出道理,只憑本能。但這些當時的道理、情境、本能將很快淹沒,時間將只和后續在一起。
時間只和后續在一起。
此后,物種有湮滅、生存,以及繼續選擇,或被迫選擇。
我們的身體在漫長的時間洪流中,細微地不動聲色地參與演化。
生活也是一場演化。
當時的情境俱往矣,風起時的成因、條件,已然飄走,多么重要,也不再重要,只有踏上的道路才是唯一的陪伴。
它未必是期望的進化,它是演化。
但不要失望。演化蘊藏一切可能。
每一個落點都是起點,就是這樣,深懷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