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福見了這樣的田地和秧苗,頓時就愁容上臉了,伸著手里的旱煙袋指著面前的一大片秧苗,沖著幾個兒子就訓上了:
“這樣子不行啊。土地雖然肥沃,卻也嬌貴。一刻也怠慢不得!
你們瞅瞅,這就兩天——其實滿打滿算還不到兩天——沒精心侍弄,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要再這么折騰兩回,到秋收的時候,你們哭都找不著調兒!
咱們今兒個,得先把這些草都鋤掉。還得多打些水來,把這里和這里的田土,都澆透了。
咱莊稼人,要想把日子過起來,就是不能惜力氣!”
老李家的幾個兒子和大些的孫子,都爽快地答應著,誰也沒有提出異議。
老爺子李景福平時不怎么愛說話,但一遇到跟田地相關、或者跟怎么勤儉持家相關的事情,他這話匣子一打開,那就很容易收不住了。
兄弟幾個和一干小輩,誰也不想聽李景福絮絮叨叨地把說過千百遍、他們個頂個都能背下來的那些話,再翻來覆去地叨咕上好幾遍,自然越快把老爺子糊弄過去越好。
還得萬分謹慎,不能讓老爺子看出來自己的不耐煩。
其實李景福也知道他們不愛聽。但甭管他們愛聽不愛聽,他都得說到位嘍。這些經驗,說起來都是學問。如果不全都傳給這些兒孫,那還要傳給誰去?
等將來他到壽了,兩眼一閉、兩腿一蹬,想說啥也說不出來了。
到那個時候,這幫孩子若是有了什么不明白、不透徹的地方,想找人問問,又能問誰去?
誰家的本事能隨隨便便教給你,不留著傳給自家兒孫?
李家的兒輩孫輩,目前基本上都不大能理解老爺子這份苦心。
但好在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都還算得上孝順。
不會故意嗆著老人說話。
老人說的話,不管愛聽不愛聽,至少在明面上,都能做出個恭恭敬敬聽訓的樣子出來。
李景福按例教導完兒子孫子,就帶頭挽起了褲腳,扛著鋤頭下了田。
李柳、李松、李榆、李希仁、李希義、李希道,紛紛跟上。
這鋤草的活計,最是考驗人的耐性、準頭和腰力。
一直弓著腰鋤地,保持著一條腿弓,一條腿蹬的姿勢,還得注意不能鋤錯了位置、不能傷到了秧苗,必須得全神貫注。
頂著大太陽,戴著草帽、蒙著手巾,其實也沒多少用處。
基本上干上一兩個時辰的活兒,身上的衣衫就會被汗水浸透了。汗水干了,鹽粒子白花花地留在衣衫上,偶爾還會蹭破皮膚。
莊稼人土里刨食,收獲的每一粒米,都浸透了數不盡的辛苦。
鋤了一陣子草,李希道就有些撐不住了。
他畢竟只有十二歲。
往常李希賢也會跟著來種田,有了個比自己小的弟弟比著,他還能為了面子再硬撐一陣。
可今兒個李希賢和李云柔兩人劫后余生,又要招待于老爺家的小娘子這樣的貴客,自然是沒有來。
李希道就忍不住開始磨磨蹭蹭了。
大伯在鎮上做賬房,大哥在鎮上學堂里念書,他們不來也就罷了。
五叔也不做賬房,也不念書,憑什么也不來?
賢哥兒……平時都來的,陪個客人用得了那許多時辰?
李希道越想越覺得委屈,心不在焉的時候多了,手底下的準頭就差了。
當他第三次鋤錯了位置,把秧苗當成野草鋤斷了的時候,李景福就忍不住爆發了,飛起一腳就踹在李希道的屁股上:
“你個小兔崽子!
不愿意干就別擱這兒豬鼻子插大蔥——裝相!
這樣禍害莊稼,虧心不虧心?也不怕天打雷劈!”
李希道被踹哭了,一邊哭、一邊跑,嘴里還不住地喊著:
“爺,爺,我錯了!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李景福氣得不行,一邊脫下來一只鞋,一邊單腳跳著、追著他揍,一邊翻來覆去地罵著同一句話:
“我教你禍害莊稼!我教你禍害莊稼!”
爺孫倆這一頓又是追又是逃的,也踩扁了不知多少秧苗。把李景福給心疼壞了。
到最后終于追上了李希道,李景福把李希道按在地上一頓抽,李希道哭得哇哇地,上氣不接下氣,但不論是誰,都不敢攔著。
畢竟,在莊稼人看來,你就算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禍害糧食啊!
更何況,這小子只是扛不住累,一邊走神、一邊磨蹭偷懶?
李希仁心疼弟弟,心疼得要命。
可若不讓李景福把這口氣發出來,他怕把老爺子氣出來個好歹的。
李柳看著李希道挨揍,倒是不覺得怎么心疼,但面子上稍微有點兒掛不住。
自己個兒都這么大歲數了,老爹竟然還越過自己去,直接揍自己的兒子,這滋味怎么這么別扭呢?!
老李家這邊的吵鬧,很快就引來一大群看熱鬧的村民。
直到李希道的屁股被打腫了,李景福的鞋底子都抽斷了,眾人才算看夠了熱鬧,漸漸散去,又回到自家田里去勞作。
放眼望去,整個靠山屯,處處都是綠意盎然。
整整齊齊的地塊,整整齊齊的田壟,讓人看著就心生歡喜。
幾乎每一戶人家,都在揮汗如雨。
只有像于老爺、龐老爺那樣的大戶人家,才可以無事一身輕,萬般不操心。
即便是農忙時節,也能悠閑地賞書觀畫、品茶弈棋、游山玩水,瀟瀟灑灑地把田里的活計,托付給管家、莊頭和佃戶。
……
楚軒的燒已經徹底退了,傷口也得到了妥善的處理。
他這會兒正精神奕奕地站在于家莊子里最高的建筑——得月樓上,遙遙望著田間地頭的繁忙景象。
楚明澤陪伴在他身側。
于老爺和于知春、于知秋這父子三人,都安安靜靜地陪在他們身邊。只是于家爺仨站的位置,卻比二人落后差不多兩個身位的距離。
三人恰好形成一個扇面,對楚軒和楚明澤,呈現一種保護的姿態。
楚軒和楚明澤對這種待遇,也并無一絲不安,似乎是十分習慣這種待遇了。
既然楚軒和楚明澤已經清醒了過來,于老爺和他的好友王大夫,就將兩人商議過的計劃如實匯報了一番。
楚軒和楚明澤都對兩人的想法十分贊賞。
他們如今從荊湖遠遁至渤海,潛蹤匿行,暗中蓄力,確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