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州各郡,能夠被地方政府所重視的潛在勢力,大概可分為二種,
第一種是出自經學之門的士人團體,而士人之家,若有幾代人能夠連續受任朝中要職,政治勢力和影響力愈大,便會成為人們口中所言的世家門閥。
第二種就是地方豪強,靠著兼并土地起家的土皇帝,他們有土地有私士有資金,屬于地方性武裝,但因不是經學之門出身,缺少可以走往高處的仕途門路,亦因此被歸類于寒門范疇,這些豪強若想參政,一般只能與地方郡守達成妥協,在本土被征辟為郡守的佐官。
當然,也有許多士人家族不但可以用經學家族的身份取得政治門路,同時族中也占有大量的土地田產,圈養私士,屬于士族和豪強的結合體,這種是絕不能輕易去動的,后果會很嚴重。
劉琦這次讓黃敘和典韋誅殺的這些豪強私士,是屬于第二種類型的的豪強所圈養的私士。
劉琦不是隨隨便便就動手的人,如果他真要動手了,那就是他一定考慮分析過當下的形勢,認真的做出了籌劃,絕不是隨意為之。
現任長沙郡的這些豪強佐官,雖是由蘇代在任時一手委任的,但劉琦不是不能用他們為輔,問題是他需要這些人的站隊服從。
如果不服從,不好意思,那就只能跟你說白白了。
丈量土地收荒田屯田,其實附帶著試探的意味,劉琦就是想看看長沙這些豪強佐官中,到底有沒有看不出眉眼高低,不識抬舉的。
試探的結果還算好,直接試出了三家不安分敢直接跟郡府叫板的。
這個數量實在是超出了劉琦的預期,他本以為最少要有十家八家的。
只有三家豪強站出來跟郡署對著干,難度比他想象中的要小了許多。
若是來個十家八家,便不能行以過激手段,但只有三家的話……
就殺雞儆猴吧。
豪強終歸是寒門,與政府發生利益沖突的點永遠都是土地、稅賦、隱匿人口這些爛事,但不論豪強如何陽奉陰違的跟政府對著干,關于土地賦稅人口的問題,地方郡署永遠都有官方性的借口和理由可以名正言順的收拾你。
單一的豪強再強大,也不過是地方的家族性武裝勢力,各自為了家族的利益為政,遇到拼命的事,很難有效的統一,
只要他們不統一起來,就不足為懼。
但有一種勢力卻可以整合地方豪強的力量,將其統一推翻郡府。
那就是有官方背景的士族,特別是那些世代為官的士族——世家門閥。
有官方背景的門閥,可以給予豪強起事所缺少的政治理由。
歷史上的曹操初占兗州時,為了安撫招降的百萬青州黃巾,大量的掠奪兗州的糧草物資,嚴重的損害了兗州豪強的根本利益。
可那些豪強吃了啞巴虧,卻連個屁都不敢放。
直到曹操擅殺了兗州名士邊讓,激怒了兗州的士大夫集團,以張邈和陳宮為首的士大夫階層出面糾合兗州地方豪強對曹操動手,成功的整合了兗州的全部力量,動搖了曹操在兗州根基,將曹操一百多個縣的八郡之地兼并到只剩三個縣。
因此,沒有士大夫階層帶隊的豪強群體,劉琦不怕,說句張狂些的話,只要他態度夠堅決拳頭夠硬,長沙反對他的寒門豪強他想怎么殺怎么殺。
可又如何保證長沙的士族階層不會與地方豪強聯合對付自己呢?
劉琦這次來荊南,帶了一個荊南士族一定都會給面子的人——龐德公!
西縣的田畝中,到處都是那三家豪族私士的尸體,而郡國之兵,戰后清點竟無一人身亡。只是有一些將士們受了不同程度的傷,并無大礙。
這就是正規軍隊與散戶私奴在戰力上的絕對差距。
典韋坐在田陌之中,隨手從一名死去的豪強私士尸體上拽下了一塊粗布,擦拭著自己手中沾滿了血跡的環首刀,而黃敘則是命人招呼附近的黔首齊民,將這些尸體從田間運送出去。
黃敘走到典韋面前,對他道:“典君當真是手段高絕!令人折服,典君初來荊州之時,我亦與君過招,那時竟是還未見典君身手全貌,今日與典君共戰于野,方知典君竟勇力卓絕至此,實是讓人佩服!”
典韋一邊擦拭著刀上的血,一邊笑呵呵地道:“緒正過贊了,某家在入府君麾下之前,行走于兗州諸地,常替人報仇,因這殺的人多了,手段也就多了些……很正常的事,沒甚大不了的,唯手熟爾!”
黃敘聞言咧了咧嘴……好一個唯手熟爾。
就在二人攀談的時候,遠處一陣馬蹄聲響起。
魏延驅馬直奔著典韋和黃敘而來。
其匹馬直入田間,來到二人近前方才下馬。
魏延四下觀望了一會,方才對典韋和黃敘道:“你二人真是做的好大事!”
黃敘和魏延年齡相仿,相處了一段時間下來,彼此頗是熟稔。
他調笑道:“下回再有這立功之事,我必推辭不受,讓府君選文長來辦就是了。”
魏延翻了翻白眼:“某要立功,機會有的是,不用你讓。”
黃敘笑道:“如此最好不過,其實若真讓我讓,我也是舍不得丟了這些立功之機……對了。文長此來所謂何事?”
魏延正色道:“府君有令,讓典君趕回郡署,與府君會和,黃兄則是隨我一同領三百銳士,饒縣城而行,巡查各處荒地,看是否還有人敢來驅趕屯田黔首。”
“繞城巡視?”
黃敘皺了皺眉,道:“眼下這局面,哪個還敢派人來占田?當這千八百人是白殺的么?還有甚要巡視的?”
魏延搖了搖頭,道:“不知,府君只是下令,黃司馬問我,我卻又去問誰?”
黃敘對劉琦很了解,知道他不是愿意做無用功的人,
他邁步上前,低聲問魏延道:“我都能想的事,府君一定也能想到,你且告訴我,府君到底所思何事?卻休瞞我!”
魏延故意賣關子道:“想不到吧?嘿嘿,可惜府君授意,卻是不能立刻言明,我需得一會行事之時,方能告知于黃兄。”
黃兄皺眉道:“我是別部司馬,你是曲軍侯,如何瞞我?”
“府君有令,不可不尊也,與軍職高低無關,黃兄別說旁的了,快隨我走便是。”
典韋按照魏延傳來的命令,直奔郡署而去,而黃敘和魏延,則是率領那三百銳士,在長沙縣四周的各處荒田巡哨。
而劉琦和劉磐也放下了丈量土地的事務,返回長沙城內。
因為他們知道,殺死千余豪族私士的事,很快便會被三家族長知曉。
只怕不多時,那些身兼郡守佐官的豪族中人,便會集體找上門討要說法。
還是做好迎接他們的準備吧。
果然,消息傳回各家之后,那霍、韓、賴三族的家主聞之勃然大怒。
他們立刻行動,三人相約直奔郡署而走,要去尋劉磐理論。
長沙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其余的郡佐官也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以六百石郡丞和長史為首,功曹史、五官掾、督郵以及郡內的二十三位掾史,兩位賊曹紛紛都前往郡署。
當他們抵達的時候,劉琦和劉磐早就已經回來了。
聽說了郡內諸佐官皆至,劉磐遂在郡署正堂會見了他們。
一見劉磐,便見已是氣的哆嗦的金曹掾史韓羥當先出來,高聲道:“劉府君,今日城西出了天大的禍事,府君可知否?”
劉磐斜眼看了一眼旁邊毫不在乎劉琦,清了清嗓子,問道:“有何禍事?”
韓羥毫不退讓,直接道:“末吏府中三百伴當,在西郊被人盡殺,三百良善之民一個都不曾留下性命!此等大事,若不嚴查,我大漢的國法何在,國體何存?”
賊曹掾史霍嵩亦是站出來道:“稟府君,還有末吏家中的三百伴當,亦在西郊我自己田畝中為人所殺,不知何人竟下這等狠手?”
少府史賴旬亦道:“府君,末吏也有三百余伴當同樣慘遭毒手,還請府君詳查此事,還我等一個公道!”
“請府君詳查!”
“請府君徹查此事,給這千條人命一個說法!”
“此乃驚天大案,為禍之人,斷不可恕!”
面對著在場中人一起輪番式的轟炸問責,劉磐有些頂不住了。
當此時節,卻該如何是好?
總不能把他們都殺了吧?
他轉頭看向劉琦,希望他能夠出面幫自己解圍,
卻見劉琦已經從原位慢悠悠地站起身來。
劉琦微笑著環顧了一圈義憤填膺的諸位豪佐,淡淡道:“諸公所言之事,劉琦怎不曾聽說?千余良民被殺?不對不對,絕無此事!”
韓羥氣道:“眾目睽睽,西郊無數黔首皆看到了這場血腥屠殺,如何能說沒有?這豈非掩耳盜鈴?”
劉琦皺起了眉,道:“是嗎?千余良民被殺,這事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在長沙西郊,有千余的無戶山賊,妄圖壞我荊州定下的屯田之政,惡意阻撓,如今已經被我麾下的銳士盡皆斃命,除賊乃護國保民之舉……至于死了千余良民,又是從哪蹦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