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蘇乙的地下習武場。
蘇乙和陳識二人都身穿著特殊的防具,兩人各手拿兩把八斬刀,警惕對峙,小心靠近。
某一刻,當兩人的步子幾乎同時邁進彼此的攻擊范圍時,兩人幾乎同時動了。
刷刷!
如果有外人在場,他一定會發現,根本看不清這兩人的動作。
只聽兵戈相交之聲霎時響起,然后兩人手臂變幻,錯身而過,在距離丈余時不約而同站定。
下一刻,陳識身上用很多繩結綁成的“馬甲”和蘇乙身上同樣的裝備,幾乎同時從兩人身上脫落,斷成數節,跌落在地。
陳識嘴角抽了抽,緩緩收起刀,轉過身來,眼神復雜看著蘇乙。
另一邊的蘇乙也同樣收刀,轉身,對陳識一拱手。
就在剛才電光火石的瞬間,兩人各自用刀子攻擊到了彼此的要害部位,所以導致兩人身上用來“計分”的繩結馬甲脫落在地。
如果現在他們拿起馬甲仔細檢查,就會發現原本護住他們咽喉或者頸部動脈,以及腕動脈、心臟部位的繩結,全部被割開了。
短短的一瞬間,如白駒過隙間,兩人幾乎都是只攻不守,雙刀齊出,瞬間向對方攻出了十余刀!
結果就導致,兩人上半身的要害部位,幾乎都被對方給攻擊到了!
如果是真正以命相搏,兩人現在已經同歸于盡了。
當然,這也是因為剛才兩人就在演練攻擊和速度,所以根本沒有防守。
蘇乙有些感慨,他的刀法越是純屬,他就越感慨兵刃這東西和拳腳的區別。
不敢說兩者之別有如云泥,但最起碼得算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搏擊技術了。
徒手格斗和使用兵器,無論是從技術原理還是招式風格上來說,都完完全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論。
徒手格斗崇尚進攻,而使用兵器,則更注重防守。
道理很簡單,拳可以搏,你挨十拳,只要打不倒你,你就可以接著打。
但刀則不同,真的是一下也不能搏,一搏就可能喪命!
所以當敵我雙方拼兵刃,首先保證的不是擊中對方,而是保證自己不會被對方攻擊到。
在兵器的使用中,沒有“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這一說,凡是說這話的人,就是抱著拼命或者同歸于盡去的。
只攻不防的刀法,那叫拼命三郎。
而徒手格斗卻不同,綜合格斗里,練的最重要的就是怎么擊倒對手,防守方面主要是防御和破解鎖技,格擋、躲閃的動作,屬于進攻中組合的一環。
徒手相對來說不重視防守,要不也不會有“抗擊打能力”這一說法了。
但兵器就不行了,你也來一“抗挨刀能力”試試?
所以兵器必須防守。
俗話說刀不雙發,棍無雙響,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再就是徒手格斗中,要對付的敵人這個人。
而兵器對戰中,首先要對付的是對方手里的兵器,然后才是對方這個人。
這就導致兩者從最基本的武學理念上就產生了極大的區別。
這一個月來,蘇乙著實下了苦功,他幾乎每天都只睡五個小時,一有時間就練刀,這才練出了今天的水平。
“你的進步太快了!”陳識緩緩開口,“一個月前,你連我一根頭發都碰不到,但現在,你已經和我不分上下了。再練一段時間,只怕我就再也不是你的對手了。”
不等蘇乙謙虛幾句,陳識卻陡然話鋒一轉:“但你的功夫,還是詠春嗎?”
他面色復雜:“若非我日日見證你的改變,知道你的刀法脫胎于何處,只怕是師父他老人家在世,也看不出你所練的刀法跟詠春八斬刀有什么關系了!”
陳識這么說,是因為蘇乙所用的刀法,跟陳識教他的刀法,從表面上來看,已經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了。
即使是真正的武學大家看了,只怕也只會隱隱覺得兩人所施展的刀法似乎有所淵源,而不會看出這是同一種刀法來。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蘇乙在按部就班練了二十天真正的詠春八斬刀法后,開始嘗試用自己的方法,按照自己的節奏和風格,對陳識教他的刀法進行了改良,并練出了屬于自己的刀法組合。
就像是綜合格斗的組合拳一樣,蘇乙將這些刀法拆開打散取其精華,再加入自己的理解,按照自己的節奏重新組合。
并且,蘇乙按照現代擊劍的訓練方法和技擊理論要點,對八斬刀本身的刀法風格也進行了大幅度改進,使得刀法變得更凌厲、更迅猛。更變化多端。所以導致陳識教他的八斬刀法,已經面目全非了。
眾所周知,八斬刀原本應該叫“合掌刀”或者“蝴蝶雙刀”的,但之所以叫它八斬刀,是因為詠春門的這套刀法,是脫胎于書法理論中的“永字八法”,用兩把合掌刀施展出來,所以因此而得名。
八斬刀是一套實戰能力非常強的刀法,威力巨大,因此在詠春門中,被視為壓箱底的功夫,非嫡系真傳不傳。
但這樣一套厲害的功夫,也和所有傳統武術一樣,有著一種通病,就是為了追求“流暢”和“美感”,在刀法中有許多完全沒必要存在的多余動作,甚至是為了表演,有一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存在。
比如在八斬刀中有一招“內門抌刀”,這一招簡而言之就是“內削”,攻的是中下路。
按理說這一招是一招極其刁鉆陰險的招式,但施展起來,卻十分行云流水,動作做出來后,整個人體就像是一張弓一樣被拉滿,美感十足。
之所以能達成這樣的效果,就是因為這一招有很多不必要的動作。
結果經過蘇乙改良后,這一招再沒有任何美感可言,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突然往前跌了個狗吃屎似的。
但這一招的攻擊效果,卻變得凌厲陰險了百倍,悄聲無息,突兀至極,讓人防不勝防。
他和陳識之前有一次對練,就是用這一招奠定勝局。
還有,八斬刀法中有一些反手挾刀的招式,全被蘇乙棄之不用。
按理說反手挾刀更具隱蔽性,且反手挾刀的招式角度更加刁鉆,在八斬刀法中,凡是反手挾刀的招式,幾乎都是很兇險的殺招,甚至算是絕招了。
但這樣的絕招,卻是以犧牲了安全性和距離感為代價的。
反手挾刀,必然比正手持刀更難防守,而且犧牲了刀本身的長度,需要自己本身的身體更加靠近敵人。
最重要的是,反手挾刀,想要破解簡直太簡單了。
那就是——后退一步。
拉開距離,你反手挾刀的招式再牛逼,也打不到敵人,完全沒了作用。反倒是敵人正手持刀,隨時能要你的命。
再者,反手挾刀很難練,想要練成、練熟,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對蘇乙來說,付出和收獲不成正比,這都是沒必要的。
所以,反手挾刀的招式哪怕再帥,再被玩出花活兒,蘇乙也一個不用。
從習武至今,蘇乙雖算不得是“大家”,但也稱得上是有自己的武學理念,并形成自己格斗風格的職業拳手了。
在涉及到自己的風格和理念方面的問題,他很有原則,即使陳識極力反對他刪改詠春八斬刀法,但蘇乙卻依然一意孤行。
甚至為此還和陳識鬧得很不愉快,兩人有那么幾天一見面就吵。
武人的矛盾,最終還是手底下見真章。
隨著蘇乙每天飛一般的進步,陳識一貫的理念和認知,被狠狠顛覆了。
他開始試著放下成見,嘗試去理解并思考蘇乙對八斬刀法的改變。
讓陳識駭然且倉皇的是,他發現蘇乙居然是對的!
除了一小部分的改良是有瑕疵、有破綻的,大部分招式在蘇乙的改良且重新組合后,威力倍增,發揮出了更具威脅性的作用。
而且按照蘇乙的理論,按照蘇乙的練法,八斬刀法在每個人手中,應該都有不同的節奏,不同的風格,這無疑讓這門“制式”刀法,變成了更適合個人發揮的“私人訂制”,好處有多大,自不用贅述。
這讓陳識內心十分痛苦和矛盾。
一方面,他騙不了自己,知道蘇乙的對八斬刀法的改良是正途,這也意味這蘇乙的武學理念才代表著未來。
但另一方面,蘇乙把八斬刀改的面目全非,連最根本的武理都變了,永字八法都沒了,這樣的刀法,還能被稱作是八斬刀嗎?
原本的八斬刀法,是武學中蘊含文化,蘊含哲學,蘊含武學和做人的境界。
但現在經蘇乙改良后的八斬刀,什么都不存在了,就如野狗撲食,如獵豹捕獵,什么美感和韻味都沒了,有的只有不惜一切地殺人、殺人、再殺人!
好好一門內涵很深的刀法,被蘇乙改得這么功利和難看……
這才是陳識無法接受的根本原因。
這是現代功利主義理念,和古武修身養性的追求,發生了根本上的矛盾和本質的沖突。
這種矛盾沖突不可協調,非此即彼。
這有點像是“異端”。
理念之爭里,“異端”是比“異教徒”更應該消滅的存在。
蘇乙剛開始和陳識爭論時,很無法理解陳識的想法,覺得他迂腐、守舊,不知變通。
甚至他不無惡意地猜測,陳識是酸葡萄心理,見不得他的武學理念更科學、更先進,不肯承認自己的落后和失敗,所以惱羞成怒。
但隨著兩人爭論的深入,蘇乙漸漸了解了陳識,明白了陳識內心的矛盾,知道自己這么想是小人之心了。
兩人最核心的矛盾點在于,武術,到底應不應該只要能打,就夠了?
如果武術失去了境界,失去了哲學上的思考,失去了人文甚至是藝術上的追求,那武術豈非重新變得粗鄙不堪起來?
那對于武術來說,到底算是進步,還是退步?
這個問題,即使是蘇乙也無法回答。
從當下來看,甚至是從蘇乙那個年代來看,蘇乙的做法無疑才是對的。
但如果把這個問題的寬度涵蓋千年,甚至萬年呢?
誰也不知道蘊含了哲學境界、人文藝術的武術,會升華成什么樣子。
但純粹為殺人的武術,即使千萬年,也一定只是武術。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面對陳識再一次的質問,蘇乙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師兄,你后悔教我嗎?”
陳識一下子怔住了。
他原以為蘇乙會和之前一樣,很認真地跟他爭論起來。
但沒想到,這次蘇乙竟問他這樣一個問題。
后悔嗎?
如果不教蘇乙詠春,詠春就不會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了。
可如果不教蘇乙詠春,詠春也會被學了其他功夫的蘇乙打敗。
陳識果斷搖頭,道:“我不后悔教你。”
似乎是為了強調,他再次說了一遍:“我不后悔教你。”
“既然師兄不后悔,那就不問對錯。”蘇乙笑了笑,“如果師兄真的覺得我的刀法不應該叫八斬刀,我的拳法,也不應該叫小念頭、尋橋和標指,沒關系,那就叫其他名字好了。只要我是詠春的人,不管我練的是什么功夫,這功夫都屬于詠春。”
陳識有些動容,他聽出了蘇乙的野心。
他這個師弟,竟有稱宗道祖的野心!
但他真的有這個潛質,有這個資格!
沉默半響后,陳識看著蘇乙,認真道:“師弟,以后,我不會跟你爭了,而且我會把詠春的所有功夫都教給你。”
“如果有朝一日,你的拳路大成,我也會支持你另立門庭……”
見蘇乙要說話,陳識伸手止住
他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師弟,你想說你生是詠春的人,死是詠春的鬼,對不對?”
“對。”蘇乙點頭,雖然不是這話,但他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詠春門里既然有小念頭、尋橋、標指和八斬刀,那也不介意再多一門綜合格斗術和脫胎于八斬刀的耿式刀法。
他既然選擇了詠春,他就準備好了讓自己的武學和詠春一起發揚光大。
他沒打算用完詠春就甩手丟掉,棄之如敝履,這不是他的性格。
但陳識明顯不這么看。
他說:“如果你真到了開宗立派的那天,你離開詠春,對你,對詠春都是好事。但如果你還留在詠春,以后世人就會只知道你耿良辰,而不知道詠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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