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話叫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對你來說很靈驗的神,在我看來只覺得恐怖,我只想離得遠遠的。
現代社會,人們比以前更懂敬鬼神而遠之的道理。
祭靈的時代真的沒落了,巴揚神預感自己遲早跌下神壇,這是沒錯的。
短則十多年,長則數十年,遲早的事情。
不過看起來,巴揚神似乎也看開了,她似乎能坦然看待自己即將面臨的結局。
“我記得我決定成神的那年,是林爽文盟誓起兵反清,殺了澹水同知程峻的那一年。那還是乾隆爺在位的時候。”巴揚神道,“滄海桑田,我親眼看著三四代人從出生到老去,不管這世界怎么變化,但人的一生,一直都是那么回事。”
“小神雖長存久視,但就像是冢中枯骨,越來越陳腐,越來越搞不懂現在人到底要什么了。現在的人也越來越不尊重神靈。他們不再把神靈當做信仰,而是當做幫他們辦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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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幫了他們,他們下次再來就多買些貢品,多為我上柱香,算是還愿。他們把拜神當成一樁你情我愿的交易,交易完了也就結束了。”
“如果我不幫他們,他們也懶得拜第二次,甚至還罵罵咧咧。”
“以前的人們就算不信我,但也很尊重我。但現在的人就算信我,也沒有半點尊重的意思。就連我的靈媒都懷疑過我好幾次,懷疑我存不存在,懷疑我不是無所不能的神……”
“我這個神,越做越卑微,越做越沒意思,還要被那些邪魔們覬覦,還要應付別的神的陰謀算計,真的太無聊了。”
“其實我早就想送走我這一任的靈媒,助她往生投胎后,便自散神體,徹底終結自己了。我寧愿自我了斷,也不想淪為那些邪魔的口糧。”
說到這里,巴揚神看著蘇乙,誠懇道:“但這需要有強者護持我,否則不等我自我了斷,那些邪魔就會沖上來把我分而食之了。”
巴揚神的這個請求,倒是蘇乙都沒想到的。
巴揚神竟想徹底消散,自我了斷?
她想讓蘇乙在這個過程中護持住她,免得她連這都做不到,就被那些邪魔外道們給分食了。
蘇乙想了想,沒有勸巴揚神振作起來的意思。
巴揚神剛才說得很清楚了,她之所以想要自我了斷,不光是對未來的絕望,還有對現實的厭倦和不滿,甚至對本身存在的質疑。
關鍵是蘇乙也覺得她說得有道理,除非巴揚神能打破窠臼,活出另一番姿態來,否則只是現在這樣子,只是茍延殘喘罷了,真挺沒意思的。
“你打算什么時候自我崩解?”蘇乙問道。
“三天,三天后吧。”巴揚神道,“這三天,我要幫一些信徒還愿,我要讓我的靈媒處理好身后事。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
巴揚神突然對蘇乙跪下,匍匐在地虔誠說道:“懇求大神護我殘軀,讓我消散于天地,莫要讓邪魔分食我軀。”
蘇乙心中泛起一種說不出的復雜感悟來。
凄涼、滄桑、悲憫、悵然……
他即將見證一個祭靈,一個鄉野小神走向終結。
長生長生,到底怎樣才算長生?
長生是一種享受,還是一種折磨?
如果祭靈也不能長生,那么仙可以嗎?攝青可以嗎?
“好,三天后,我會親眼見證這一切。”蘇乙鄭重說道。
“多謝大神。”巴揚神有些欣慰,但也心緒復雜,不那么平靜。
顯然做出這樣的決定對她來說也不容易。
“等大神處理完雅桑提亞家族的事情,再考慮我的事也不遲。”巴揚神道,“其實威洛生前也曾求到了我這里,希望我能幫他解決詛咒,那時他還沒有娶諾尹呢。”
“但雅桑提雅紡織廠我也不敢涉足,所以便沒有回應他。威洛是個很有才能,也很聰明的人,他很清楚怎么才能打動我。當初他曾許諾,如果我幫了他,他便在整個四鎮八鄉為我蓋十二座廟宇,再聘請專門的廟祝為我延續香火,還要把我的神名作為整個南投縣的民俗文化,上報官方,世代傳承下去……”
蘇乙聽了都訝然不已:“那這個威洛很懂啊。”
威洛說的這些條件,哪一個都是摸準了祭靈的脈搏,哪一個都剛好瘙中了巴揚神的癢癢。
異地處之,蘇乙覺得自己要是巴揚神,也一定會心動不已。
這等于給了巴揚神存續下去的希望!
“你當時沒有動心?”蘇乙看向巴揚神。
“怎么可能不動心?”巴揚神嘆了口氣,“但他的祈愿我實現不了。他們家族的詛咒我解不開,雅桑提雅紡織廠,我也不敢去,我只能不回應他,否則早在那年就沒有我巴揚神了。”
巴揚神還真是人間清醒。
“威洛在求過你后又娶了諾尹?”蘇乙突然察覺到一絲不對。
從巴揚神講的這件事看來,這個威洛很聰明,很有魄力,也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怎么會娶諾尹這種蠢女人?
因為愛情?
“是的,這也讓我很不悅。”巴揚神道,“但從那以后威洛投入了西方教廷的懷抱,他為西方教廷蓋了一座大教堂。但西方教廷也不可能幫他消除詛咒,教廷的神父也從來沒去過雅桑提亞紡織廠。”
“威洛對西方教廷虔誠嗎?”蘇乙問道。
“據我所知,他很虔誠。”巴揚神道。
“他這么虔誠,還是資助教廷的幕后金主,沒理由他的老婆和女兒會淪落到這種地步。”蘇乙更覺得不對勁了,“阿寧的狀況雖然棘手,但如果她自始至終被西方教廷庇護的話,她的處境一定會好很多的。”
蘇乙雖然不喜歡西方教廷,但不可否認的是西方教廷還是有些本事的,也是可以為諾尹母女提供庇護的。
就算教廷神父沒有除魔的決心,但只是庇護這母女,不讓他們受到邪魔摧殘,還是能做到的。
就算這里的神父做不到,也可以把她們母女送去大教堂,找更有本事的神父去幫她們,大教底蘊放在那里,人家絕不可能沒有辦法。
可問題是,這母女二人根本沒有求助教廷的意思,仿佛拋開丈夫這層關系,她們跟教廷的關系很微妙。諾尹甚至寧愿滿世界去找別的修行人求助,都沒有向教廷求助。
蘇乙之前覺得是信任問題,是諾尹母女不信任教廷。
但現在細細一想,也許沒那么簡單。
如果這其中真另有緣由,那這件事的真相,可能蘇乙還沒看透……
見蘇乙若有所思,巴揚神沒有打擾,而是聯系了她的靈媒尼姆,下達了自己的神諭。
巴揚神已經打算自我崩解了,因此她給尼姆的神諭,就是讓尼姆坦然面對大限之期,處理好后事。
但在這過程中,巴揚神發現阿寧驅車找到了尼姆,便同時吩咐尼姆今天帶著阿寧來神廟見她。
做完這些,這邊蘇乙也似乎回過神來,巴揚神便將此事跟蘇乙說了。
“從尼姆家里到這里,山路崎區,我猜她們可能天亮后才會上路。”巴揚神道。
畢竟是凡人,要考慮路線安全性。這一路需要跋山涉水,只能靠步行,天太黑是沒法走的。
蘇乙道:“我得出去一趟,查一些事情。”
他覺得威洛這個人雖然死了,但卻疑點重重。他決定去威洛資助的那個教堂去看看。
“大神請便。”巴揚神道,“如果阿寧先到,我會讓尼姆帶著她凈心誦經,等你歸來。”
蘇乙微微一頷首,身形在原處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十多公里外尼姆的住處。
尼姆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驚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她做了一個夢,一個噩夢。
她夢到尊崇的巴揚神在召喚她。
巴揚神告訴她,她這輩子為神所做的一切,已經到了該得到回報的時候了。巴揚神讓她三天內處理掉人間所有遺留的事情,然后去神廟,回到巴揚神的懷抱中去。
她問巴揚神:“我要死了嗎?”
巴揚神告訴她,死亡不是結束,而是另一次人生的開始。她今生的修行,為她贏得了往生的凈土,這是巴揚神給她的饋贈。
當她還要惶恐地再次發問,為什么明明她無病無災,卻突然要死去的時候,巴揚神告訴她,你的侄女阿寧來了,帶她來神廟吧。
巴揚神說完這句話,尼姆就醒了過來。
這夢境如此地清晰和真實,讓尼姆生不出質疑之心來,但她十分惶恐,不知所措。
任誰在身體健康年歲也不大時毫無征兆被告知大限之期已到,只怕都會如此惶恐無措。
門口傳來的敲門聲打斷了尼姆的思緒,尼姆想到了巴揚神最后說的話,急忙下床穿上鞋子去開門。
門外果然站著她的外甥女阿寧。
讓尼姆驚訝的是,阿寧的氣色看起來很好。
雖然阿寧看起來有些憔悴,但她是健康的。
尼姆不可置信觸碰阿寧的手臂,其手臂溫熱,這說明阿寧現在意識純凈,沒有受到任何臟東西侵擾。
這真是不可思議。
尼姆十分震驚。
就在不久前,阿寧還被邪靈困擾不能解脫,尼姆為此也十分苦惱,不知道該怎么辦。
但現在,阿寧竟好了?
邪靈可不會自己退走,所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姨母,我想請你帶我去見巴揚神。”阿寧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
尼姆心中震蕩了一下。
“你媽媽同意你這么做?”她問道。
諾尹一直阻止尼姆靠近阿寧,認為尼姆會蠱惑阿寧信仰巴揚神。
所以阿寧從未拜過巴揚神,也從未去過巴揚神的神廟。
“你媽媽呢?就你一個人來嗎?”尼姆很快察覺到了不對。
阿寧神色暗澹,搖頭不愿多說:“姨母,我只想去見巴揚神。”
“先進來吧。”尼姆嘆了口氣,“不管怎樣,也要等到天亮。我先給你弄點吃的。”
她請阿寧進了家門,還是忍不住問道:“阿寧,你請別的法師為你驅魔了嗎?我聽說你媽媽帶你去了港島,港島的法師已經幫到你了嗎?我看你的狀態很不錯……”
“是嗎?”阿寧卻有些魂不守舍,“姨母,我們什么時候出發?”
“再過半個小時天就亮了,到時候咱們就出發。”尼姆見狀只好按下好奇,她自己此刻也因為“神諭”的事情心亂如麻,無心情再追問。
半個小時后,勉強吃了點東西的阿寧隨著尼姆頂著淅瀝瀝的細雨,向山里進發。
兩人都是迷茫中帶著忐忑,渾然不知此行會有怎樣的未來在等著他們。
另一邊,仁愛鄉大教堂。
這是南投縣最大的教堂,裝飾華麗,建筑高聳,從外面看就很富麗堂皇的樣子。
百姓們往往會認“賣相”,有時候僅僅是因為裝修氣派,就會影響到百姓們的信仰。
這教堂近些年發展不錯,信徒越來越多。
因為信仰凝聚的原因,雖然這教堂修起來沒多少年,但教堂已具備神圣之力。
蘇乙這個“邪魔異端”的到來,頓時引起了教堂守護力量的激烈反應!
教堂頂部的鐘聲突兀響了起來,正對大門的十字架突然散發出圣潔的光芒,照映在蘇乙的身上。
教堂頂部的六角星芒陣法被激活,籠罩住整個建筑,空氣中若有似無仿佛飄蕩著唱詩班唱經的聲音。
滋滋、滋滋……
蘇乙身上被圣光照射的直冒黑煙,但這最多只是讓他感覺到有些不舒服罷了。
教堂的陣法對蘇乙來說形同擺設,毫無用處,他輕松走進陣法之中,好奇四下張望著,目光尤其是在面前巨大神像上多看了幾眼。
急促的腳步聲從偏門傳來,有人被驚醒,急匆匆跑來查看。
蘇乙沒有去看這人,而是站在神像面前躬身拜了拜。
見廟燒香,進寺拜佛。
來了人家的地盤,不管他對西方教廷的喜好態度如何,但該有的尊重還是得有。
做完這些,蘇乙的處境也并沒有絲毫變化。
蘇乙回過頭來,目光終于落在匆匆跑出來查探情況的這人身上。
這是個穿著睡衣,衣衫不整的老外。
老外正目瞪口呆看著蘇乙,表情寫滿驚恐,渾身都抖了起來。
他不敢不抖,無論是蘇乙翡翠骷髏的賣相,還是如此大搖大擺視教堂圣光大陣如無物的囂張,都讓他驚駭至極。
這老外這輩子都沒碰到這么離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