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時間并不算一個太長的時間,但對于此時的韓非來說,三年的時間改變了太多,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看著陌生而熟悉的新鄭,韓非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有回到了三年的那個下午。
三年前,他懷揣著夢想,告別了自己的親人,舍棄了最為優渥的生活,選擇了外出求學。
他知道,如果一切不做出改變,即使他當上韓王也不可能救得了韓國,為了尋找可以拯救韓國的方法,他以十四歲的年齡,辭別雙親,去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臨淄。
好在稷下學宮的生活雖然遠遠比不上韓王宮的生活那般安逸,但對韓非來說,那樣的日子無疑是更為充實的,甚至一度讓韓非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救國的方法就在稷下學宮。
他看到了韓國的希望,但這個希望破滅的太快,在他還沒有真正找到挽救韓國的方法時,韓國就已經被滅了。
被滅的方式極度可笑,除了當年燕國百姓自己帶來齊國的軍隊摧毀自己的國家這件事情之外,韓國的滅亡無疑是最富戲劇性的,舉國上下,二十萬大軍,戰死者甚至不足一萬,上至韓王,下到普通士卒,竟然都選擇了投降,以一種最屈辱的方式被覆滅了社稷。
他看到了希望,并已經在朝著這個方向而努力了,可是回首間,卻發現那個讓自己為之奮斗的國家卻沒了。
這件事情對韓非的打擊之大,讓他一度都對這個世界絕望了,那是國破家亡的傷感,同樣也是理想破滅的絕望。
好在韓非最終還是恢復過來了,他的智慧很快在一件事情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不同于韓宇,當韓宇看到了一絲復國的希望時,根本不顧其中的成算與兇險,孤注一擲,最后落得一個壯志未酬身先死的結局,連帶著還連累了他的生母。
韓非的智慧就在于,無論面對什么情況,他都可以找到一種最合適最有用的方法去應對。
在韓國已經被覆滅的情況下,他想到的不是如他四兄韓宇那般去復國,而是想要試著去了解秦國。
想要打敗敵人,在壯大自己的同時,對敵人的了解同樣重要,所謂知彼知己正是如此。
當荀況得到秦王的手書時,韓非就已經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回到新鄭,去觀察秦國,去研究秦國,為了能夠從中找到打敗秦國的方法。
“老師,聽聞不久之前新鄭的一場動亂使得新鄭內的貴族十不存一,更有許多地方在戰火之中化為了廢墟,可是現在的新鄭看起來,不像是才剛剛經歷了戰火的樣子。”與韓非同行的一位少年對身前的一位老者問道。
“這就是秦王的手段,這次叛亂看似殺的血流成河,但死的是什么人,卻被秦王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帶著兩個弟子提前來到新鄭的荀況看著并不比繁華依舊的新鄭,也是大感錯愕。
這是一座不久之前才被秦國攻下的城池嗎?是秦王的手段太過高明,還是韓人太過健忘了?
作為當今儒家唯一的一位宗師,荀況的學問自然不必多說,對于世情的了解更是非常人所及。他很清楚,攻陷一座城池不難,如何攻陷人心才是最麻煩的事情。
那是一個需要耗費大量時間的任務,數百年形成的仇恨需要大量的時間去抹平,但是此時荀況卻對這個大量二字產生了懷疑。
真的需要那么多時間嗎?
“戰亂之下,死的是什么人還能控制?”李斯不由好奇道。
他的童年經歷過戰爭,他很清楚,在戰亂中,不管你是什么人,在生死面前十分公平。乞丐與貴族同死于一柄長戈之下,實在是太過普通的事情。
“雖然聽起來有些天方夜談,但事實上卻正是如此,你看這新鄭城中,各行各業依舊有條不理地經營著,雖然不及之前繁華,但正常的秩序并未有什么破壞。”荀況暗暗稱奇道。
“只是少了應該少的人,如今的新鄭舊的權貴已去,新的權貴還未產生,單以秩序論,此時的新鄭甚至更勝往昔。”自從進了新鄭就一直不怎么說話的韓非突然開口道。
“若是這樣的話,新鄭的動亂也許就是秦王故意為之了。”李斯略顯遲疑道。
“誰得利最大,誰就最有可能是真正的策劃者。”韓非冷聲道。
雖然他一直在告誡自己,自己需要隱忍,可當真的身臨故地了,依舊難以壓制住心中的恨意,有些東西并是只靠理智就能解決的。
“韓非,你忘了自己的初衷了嗎?”荀況回過頭看來一眼面帶猙獰的韓非,提醒道。
“老師,非不敢忘。”韓非立刻警醒道。
韓非作為他看重的弟子,荀況很清楚,韓非什么都好,唯獨一點是例外,就是他給自己的負擔實在太大了,人的精力總歸有有限的,當韓非自己將韓國放在自己的肩頭時,他于學問一道就不可能走的太遠。
韓國被滅,在韓非看來是再糟糕不過的事情,但在荀況看來,這件事情本身對韓非來說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韓國只會拖累韓非,沒有了韓國束縛的韓非,會在學問一途上走多遠,荀況不清楚,但他相信,韓非的路一定不會比自己的短,但這一切都要有一個前提。
至于韓非的理想,在荀況看來,除非是秦國內部出現了問題,要不然,即使韓非有通天的手段,也不可能成功。
韓非自己固然是驚才絕艷,但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也只是無能為力而已。
“你要暫時忘記自己的身份,即使想要做什么,也不是現在。”荀況囑咐道。
“老師的話,非定當謹記。”韓非恭敬道。
對于荀況,他是發自內心的尊敬,又如何不知荀況的話完全是為自己好,以他現在的能力,再怎么樣,也只不過是無能的狂怒而已。
我需要等。韓非暗暗告誡自己。
師徒三人在新鄭逛了數個時辰,直到都感覺到有些累了,才準備就近找了一座客棧住了下來。
進入客棧的師徒三人同時露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只見客棧的第一層正有十幾個士卒正在吃飯,而其中一位正在與客棧的老板討價還價,秦兵已經極度不耐,似乎隨時都有爆發的趨勢,但老板卻無任何驚慌害怕之色,反而從容不迫的和暴躁的秦兵爭論著。
直到在秦兵的哄笑中,那位付賬的秦兵才罵罵咧咧的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子,心疼的從中數出十幾枚銅錢遞給了老板。
很快吃飽喝足的秦兵就離開了,而荀況三人也做到了秦兵離開后空下的位置。
當老板過來招待時,李斯忍不住道:”老板真是好膽色,你就不怕那些士卒?”
老板則是呵呵一笑,反問道:“我為什么要怕他們,吃飯付錢,天經地義。”
“你就不怕惹惱了他們?”李斯好奇道。
“惹惱就惹惱了,他們還能怎么樣?”老板無所謂道。
“那些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秦兵。”
“戰場上他們是如此,但這里可不是戰場,有秦律在,他們不敢怎么樣,幾位不是剛到新鄭吧?”老板上上下下大量了李斯一番,反問道。
“這話從何說起?”李斯問道。
“如今新鄭人誰不知道,只要自己占著法理,別說是這些秦兵,就是他們的將軍來了,我只要不是故意哄抬價格,他也要如數把錢付。”老板回道。
“秦律?世人不都是說秦律太過嚴苛嗎?怎聽老板你的意思,這秦律反而是好東西了。”李斯此時是真的好奇了。
“有好有壞吧,秦律比起之前的法律確實太過嚴苛,但這也沒什么,你看那些秦兵都在遵守,我們還能有什么怨言。”老板無所謂道。
這個時候又來了新的客人,老板也就不再多說什么,去招待新來的客人了。
“老師覺得怎么樣?”李斯品味著剛剛老板雖說的話,越想越覺得有意思。
“很有意思,這位秦王,別的不說,法家的真味已經是融會貫通了。”荀況失笑道。
“還請老師明示。”李斯求教道。
“韓非,你說說。”荀況并沒有回答李斯的問題,而是看向了韓非。
“法的嚴苛與否,只是法的形式,法的靈魂是公正,相對于形式,靈魂更為重要,而秦王已經明白這一點,也已經在做,還做的很好。”韓非解釋道。
“公正?這就是老板的底氣嗎?”李斯喃喃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