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位于東都以北,徜徉于大河兩岸,仸臥在天嶺之間,為崤山支脈也。
邙山山脈綿延無盡,起伏千里,蔥木森列,蒼翠如蓋,這里埋葬著前朝歷代帝王陵墓,本為皇家專享之地,后供人瞻仰游覽,故有‘人居朝市未解愁,邀君暫往北邙游’之詩譽之,而歷代文臣武將也有‘生于蘇杭,死葬北邙’的諺語。
登阜遠望,伊洛二川、神都盛景盡收眼底,尤其是傍晚時分,東都城內萬家燈火通明,燦爛明亮,宛若白晝,更是天上璀璨繁星,照耀大千。
而藏于茫茫邙山之中的‘邙山晚眺’便是東都洛邑諸景之一,其與龍門山色、馬寺鐘聲、天津曉月、洛浦秋風、銅駝暮雨、金谷春晴以及平泉朝游等并列‘洛邑八景’,且皆以亭園建筑聞名遐遜,享譽內外。
適時,天傾赤白,晚霞染血,有虹橋落于青云峰頂上清宮,落地無聲,仙跡消散于無形。
有道人頭戴蓮花冠,身著玄袍袞服,領攜眾真人叩拜跪迎。
現任上清觀主萬象真人霍青云面若四旬,儒雅蹁躚,兼俱儒道兩家真意,內修道訣而外煉儒劍,似有古君子之風。
這位隸屬道門上清一脈的扛鼎人物,修為高深莫測,道門教義宏大精深,而且早在二十年前便臻至真人巔峰,即便是整個玄宗,能與之相提并論者,亦不過五指之數。
玄宗私下以為,這位萬象真人與燕京玉虛觀蕭晗宸乃是下一任掌教的最有力爭奪者,雖說呼聲最低,卻也是隱藏最深。
鴻光掠影中似有龍形騰躍,低吟傳蕩,百里山岳萬獸臣服,匍匐在地瑟瑟發抖。
鸞駕繡龍繪鳳帷簾飄搖,無風拂動,玄氣浩浩,適有渺渺仙音響起,滌蕩心神:“免禮,青云留下,余者都散了吧。”
眾真恭諾,垂首告退。
霍青云起身垂目,輕聲道:“未知宗主蒞臨,青云有失遠迎,還請責罰。”
帷幕外掀,走出一道光影,渾身渾冥,杳杳無形,玄機濟濟,其人清光罩身,飄飄揚揚,看不清其男女老幼,更不知其顏容真貌,便是尋常真人冒然直視都會引起修為震顫,更勿論其余庸碌之輩了。
“貧道今次來,緣于一縷徒緣。”光影漫聲道。
霍青云心中一動,面容平靜,垂簾輕聲道:“不知是何人能驚動宗主法駕親至?”
光影笑而不語,目光垂落,直指東都。
霍青云抬頭,凝聲言道:“青云愿為宗主下山一行。”
良久,一道渺渺輕音響起:“機緣之道在于天發,可遇不可求爾。”
霍青云明悟,稽首道:“諾。”
東都城以西十五里,天策營外,鐵騎馳騁,橫行霸道,碾壓了一次又一次。
一千八百新卒死傷泰半,直到空中那道嬌喝聲傳來,僅有八百幸存。
而這還是在劉文珍誅殺兩位清丹修士之余,竭力護持的緣故,否則幾個照面下來,這近兩千新卒估摸著就要悉數葬身于此。
遠空一聲叱喝后,破空聲傳來,一柄彎刀飛旋而至,如同串糖葫蘆般,勾走十余甲士脖頸,頭顱猛地飛起,輕騎一時為之騷動。
年輕將領眼神陰翳,狠聲道:“用法弩,上玄箭,將她們射下來!”
傳令官肅容領令,轉頭厲喝:“用法弩,上玄箭,殺修士!”
很快,輕騎穩住陣型,上百甲士率先架弩,自后腰間小心翼翼取出法箭搭上,其上熠熠光芒閃爍,似有懾人威力散發。
掠縱而來的正是方熙柔與張明月等人,蕭霽月弱柳之姿,并無武力傍身,還在后面。
瞧見城防營搭弓備箭,而且還是專殺修士的法箭,她眸子陡然一沉,寒聲道:“找死!”
素手猝然一指,尚在輕騎甲士群中飛掠中的彎刀猛地懸停,如同弓弦般,嗡嗡直響,隨即一個急轉,直奔年輕將領而去。
年輕將領狹長眸子一瞇,身側有道人隱沒,護持他安危,但他畢竟自幼成名,這些年南入南康軍、再轉鎮南軍,履歷頗豐,膽略驚人,截殺過他國皇子,也圍獵過修道人士,面對修士飛劍襲殺,早已司空見慣。
只見他面上閃過一絲猙獰,勒馬抬蹄,高高一躍后,猛然落下,馬鞭啪地一聲狠狠抽下。
旗手當即豎眉,大吼道:“放!”
咻咻咻!
剎那間,千箭齊飛,空中下起了靈箭雨。
凄厲的破空聲瞬間由遠及近,殺至方熙柔面前。
她冷哼一聲,駿馬飛馳中,她嬌軀高高一躍,同時一拍纖細腰間,有圓輪旋轉飛躍,將法箭悉數攔截在方熙柔身前。
細觀之下,圓輪卻是一柄半月彎鉤,上刻蟾蜍吞月像,法力波動堪比法器頂峰。
其后張明月駕馬飛過,對頭上法箭、身側嗜血甲士視而不見,徑直奔向天策營大帳,宛若飛蛾撲火。
若有人從空中往下看,便可看見在天策營地與方熙柔幾人之間,那年輕小將領攜剩余甲士阻攔在前,防止彼等與正在酣戰廝殺的劉文珍等新卒匯合,而且隨著世間的推移,劉文珍與翁伯英等倆千人僅剩七百多人了。
但隨著方熙柔與張明月的加入,戰場形勢瞬時而變。
在鎮殺了數十上等甲士后,正在拼殺中的城防營氣勢一沮,丟下上百具尸體后,開始鳴金收兵。
戰場一片狼藉,尸橫遍地,斷肢殘腿隨處可見,其中以步卒居多,輕騎較少,不過即便如此,也有三百騎士被斬于馬上。
看到方熙柔后,劉文珍大松口氣,下意識回頭,心中不由一揪,只見能安然站立的人不過兩百余,剩下的五百多人大多受創,甚至還有十余重傷之人。
最慘的那幾人,竟被騎士勾戟開膛破肚,血肉外翻,直腸外流,嘴里荷荷不止,不過看他腳下同樣死不瞑目的騎士便不足為奇了。
這是一出同歸于盡得慘烈之戰。
余者或是脖頸被破、血流不止,或是頭部受到重擊、白眼直翻,七竅流血,亦或者雙腿齊短,一副等死狀。
“副尉!副尉你醒醒!”一道驚呼響起。
劉文珍臉色微變,立馬轉頭,只見翁伯英血肉模糊的躺在血水中,臉上有兩道刀上,血肉翻綻,讓原本豐神俊逸的面孔憑添了幾分猙獰與恐怖。
“翁兄!”劉文珍快速來到翁伯英,大驚失色,“你怎么樣?”
他在翁伯英身上快速輕點了下穴道,止血封口,使得翁伯英喘了口氣。
對方緩緩睜開雙眼,瞧見劉文珍后,勉力強笑道:“劉公....劉兄,讓你見笑了,哥們掛彩了。”
劉文珍這次注意到,除去翁伯英臉上駭人傷口外,胸腹還有兩個槍眼,儼然是被對方騎士居高臨下,斜刺而入,傷了肺腑。
翁伯英雖為‘太康八駿’之一,有些武藝,但仍然只是一介書生,初臨戰場,能奮勇殺敵已是難能可貴,而能堅持到最后,且在借助戰陣之力下,翁伯英居然能將一位上等輕騎砍下馬,雖說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已足見其驍勇。
劉文珍眼神微動,自然聽出對方欽佩之意,但他又何嘗不是敬重這位翁大才子的膽略,換作其他文官,還不一定能做到這種地步。
他為翁伯英再次封住腹部豁口,止血療傷后,輕輕拍了拍對方手臂,溫聲道:“你安心養傷,一切有我。”
翁伯英嘴角扯出一絲笑容,虛弱地回了一句:“好。”
劉文珍讓四周士卒將翁伯英護持在中間,圍成圓圈,作防御狀。
他抬眼看向方熙柔,長槊壓低,垂目俯首道:“見過方姑娘。”
“見過張小姐。”
方熙柔見其并未喊出‘太子妃’這個稱號,她心中悄然一松,輕輕頷首,不過心中不知為何,卻又有些莫名難受。
微微吸了口冷氣后,方熙柔抬眼看向對面的年輕將領,繡袍一揮,九秋月滴溜溜亂轉,帶著呼嘯聲,朝著那人掠去。
年輕小將眼神一冷,手中長槊一揮,與方熙柔貼身法寶九秋月劇烈碰撞,砰地一下,彎刀倒飛,小將橫刀立馬,排兵布陣,將意欲穿行而過的張明月阻攔住。
他冷眼看向方熙柔,不過面容雖冷,眼底最深處卻難掩一抹驚艷之色。
此女與往日臣服在他胯下的修道女子有所不同,那股身居高位的氣質不加掩飾,甚至還要蓋過他這位大族嫡傳子弟。
瞇了瞇眼,他握住橫槊,語氣凜冽,徐徐言道:“未知是哪路仙子?”
說話間,他還瞥了一眼冷臉握劍的張明月,只覺得有些熟悉,似曾相識。
方熙柔繡鞋履空,腳底生波,圈圈圓輪層層蕩開,似水波蕩漾,又若蜻蜓點水,浮空飄掠而來。
她鵝頸挺直,颯爽英姿遠勝尋常閨秀,綽約之身超凡脫俗,劍眉輕挑,淡聲道:“你沒資格知道。”
年輕將領爽朗一笑,長槊高指,“上一個在本將說此大話的人,知道在何處么?”
氣氛驟冷,甲士凝重,將那年輕將領層層圍住,虎視眈眈,殺機隱伏。
方熙柔瞥了眼藏在暗中的幾處隱晦氣機,不屑一笑,“技止于此爾。”
年輕將領眼角掠過一絲怒意,嗤聲道:“莫非你還是玄宗玄女不成?”
玄女之稱源自‘九天玄女’,與魔門圣女并列,地位崇高,雖無實權,卻比擬玄宗道子。
想要成為玄宗玄女,除了風華絕代外,修為更要臻至微塵境,以玄門正宗之法修成的微塵境,且與玄宗宗主一脈功法相輔相成。
對方話語飽含不屑與譏諷,方熙柔不以為意,素指一繞,九秋月再次玄飛旋而至。
那人眸子陡然陰沉,“敬酒不吃吃罰酒,不必留手,殺了她。”
話音方落,其身后騎士中當即有三位真人跳躍而出,盡皆清丹境。
其實別看遠在晉陽的夏侯淳‘所交皆權貴,往來皆真人’,沒有一個凡俗之輩,只是因為他地位所致,畢竟在大靖朝廷加持下,他這位名義上的太子殿下可是王國儲君,若只是出動區區清丹,一來奈何不了其背后勢力,二來也是對太子殿下的不尊重。
可莫說玄宗,便是整個道門,真人存在也不過雙指之數,尋常權貴數年乃至數十年難得一遇,更勿論普通人了。
故而,其實修道界中的主流乃是清丹境,這個位在真氣之上、真人之下的存在才是修道界的主流。
畢竟,大靖只有一個太子,玉虛觀蕭晗宸親自出馬,已足見玄宗對太子夏侯淳的重視。
張明月秀容一肅,疾呼道:“小心!”
不料方熙柔嫵媚眸子瞇起,嘴角似有森冷笑意,“老虎不發威,真當本圣女是泥捏的。”
素手一吸,蟾月刀在手,輕輕一抹,似喚醒了刀中之魂,刀身上蟾紋漸漸明亮,有驚人氣息正在復蘇。
同時,方熙柔身后無風卷動,嗤地一聲,似有無形翅膀霍然撐開,只見其大如丈許,色如玄黑,薄如蟬翼,嗡嗡作響,卷起了飛沙塵土。
那三位清丹境存在瞳孔一縮,似有所悟,臉色陡然大變,驚呼道:“魔門玄蟬翼,不好,速退!”
然而未待其身形到掠,方熙柔冷漠眸子輕泛,唰地一下,一道風聲猝然掠過三位清丹身側,帶起了一陣血花。
同時,奔掠中的方熙柔去勢不減,手中蟾月刀鋒芒大露,叱喝一聲,一道弧光形成的十丈高白練帶著呼嘯聲,直奔那青年將領面門。
其人色變,不過倒未曾驚慌,冷哼一聲后,其握緊手中長槊,猛地一捏。
砰地一聲炸響,似有鐵殼本炸裂,露出其廬山真面目。
只見一柄銀光閃閃的寬大長刀握在其手,刀名‘蜂腰’,因其刀身似蜂王之腰,肥胖卻不顯臃腫,飽含的殺伐之氣貫徹四方,觀其氣息赫然臻至法器頂峰,距離真寶品階僅有一步之遙。
長刀鋒芒四散,四周甲士如避蛇蝎的匆匆后撤,儼然深知此刀之利。
眼見白練即將,年輕將領面無表情地握拳,回縮。
俄而,猛地遞出。
無形的較量毫無征兆的爆發,白練四散飛掠。
年輕將領驟然踏馬高高一躍,手中長刀裹挾驚人氣勢斬上方熙柔。
頃刻,蟾月壓蜂腰,針尖對麥芒。
嗤聲大作,刺耳音波散開,甲士騎兵潰散,瘋狂后撤。
瞬間,這位年輕將領對上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來的方熙柔。
不過,在未曾明晰敵我雙手實力下,冒然接戰,或許是他犯下的最為致命的錯誤。
兩道身影相撞在一起。
其中一方屹立半空,巋然不動,另外那人如同斷線風箏般倒飛出去。
其人身形頹然,氣勢大跌,直接落在騎兵陣列中,引起一陣騷動。
砰砰砰,三道墜落聲響起。
年輕將領嘴角溢血,胸口盔甲凹陷,對三位清丹境無聲墜落視而不見。
“讓開!”他低吼一聲,雙目赤紅,剛掙扎起身,便哇地吐出一口黑色如墨的瘀血,面無表情的抹了一把嘴角后,他竟咧嘴一笑,“這世上能打的女人不多,你算一個,而且在我認識中,你算是最厲害的。”
方熙柔繡袍垂落,如墨玄蟬翼不僅沒有隱沒,氣息反而越發強盛,她眸中掠過一絲不屑,輕輕一招,散落在外的九秋月懸浮在身側,氣勢正隆。
下方年輕將領雙目熠熠,自顧自地道:“自我介紹一下,本人陶符,現為昭義軍鬼面營校尉,職位不高,不過勝在功多,而且伺候了將軍多年,向來前途應該不用擔心。”
隨著他說話間,身上戰甲咔咔作響,露出幾道裂痕,他臉色如常,認真地道:“怎么,有沒有興趣做我媳婦?”
話音方落,一陣嘩啦啦聲音響起,劉文珍披甲而來,眼中首次出現凜冽殺意,盯著陶符,一字一句地道:“小小校尉,領兵襲殺太子親衛不說,竟還敢以下犯上冒犯太子妃,今日劉某人誓殺爾!”
說話間,他鬢發飛揚,勃然大怒,如同一頭即將發怒的狂獅,獠牙初露。
“校尉?陳大伴,莫非校尉就可以殺我嫂子么?”
一道疑惑聲音突然響起。
眾人側目望去,只見天策營帳門前,正有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憤然問道。
小姑娘頭頂丸子頭,面容嬌憨,備著小手,半是憤怒半是委屈地問道。
姑娘名喚夏侯婧,出生便御賜昭陽,位同親王。
其身側一位身著五爪蟒袍的老太監卑躬屈膝,笑容慈祥,溫聲道:“公主放心,莫說區區校尉,便是當朝一品都督膽敢冒犯太子妃,也必死無疑。”
整個大靖王朝,能以五爪蟒袍罩身的人不多,但無不是親王之身,譬如晉陽王府的那位,還有坐鎮南疆、幽燕的那兩位親王。
但能以太監之身,榮襲五爪蟒袍者,大靖唯一人爾。
那便是內侍省秉筆太監陳招寺。
在張江陵坐鎮尚書省,執掌大靖朝政之際,這位乃是唯一一位能與之分庭抗禮的存在。
也就是俗稱的內相。
眼見這位蒞臨,劉文珍噗通一聲,直接叩拜在地,高呼參見老祖宗。
方熙柔面容前所未有的凝重,全身緊繃如弓,似乎每時每刻都有性命之憂。
至于陶符,臉色直接唰地慘白,慘然一笑后,跪伏在地。
整個太康都知道,大靖皇帝的安危只系于一人之手。
那便是眼前這位輔佐了兩代帝王的內廷第一人。
只見他渾身氣息滴水不漏,上下氣機渾渾冥冥,不可真人不可直視。
老太監抬眼看向陶符,輕聲道:“攜朝廷甲士奔襲太子親衛,甘冒殺身之禍以裹挾公主殿下,按靖律,九族皆斬。”
此話未落,陶符便突然躥起身來,毫不猶豫地朝遠方奔逃而去。
老太監垂目,遮住了昭陽公主的雙眼,帶著歉意道:“小祖宗,可莫讓這污穢之物臟了您的眼。”
夏侯婧乖巧的輕嗯一聲。
老太監松了口氣,微微一笑,只見他稍稍抬手,朝著奔掠中陶符遙遙一指。
霎時,其身形陡然僵直,懸浮在空。
俄而,在他猙獰面孔中,在他不甘的怒吼中,也在他渾身戰栗,仿佛受到萬鈞之力的擠壓中,一陣咔嚓作響之后。
便聽見砰地一聲。
其整個人直接炸裂開來。
血肉撒遍天空,飄飄灑灑。
好大一場血色大雨啊。
張明月瑟瑟發抖,杏眼中滿是驚恐。
不過其身側一道儒杉中年浮現,將她護持在身后。
方熙柔呼吸一窒,道心都有些不穩。
然而,這還沒完。
老太監目光移動,落在那六百多瘋狂逃竄的輕騎身上。
他目光溫和,輕聲道:“以下犯上,襲殺皇族,依律,當斬。”
話音方落,六百輕騎齊齊一滯,如同靜止的畫面般。
啪嗒一聲。
一顆顆人頭,齊刷刷的墜落在地。
如此駭人聽聞的一幕,讓所有人都頭皮發麻,渾身都在顫抖。
這時,小姑娘抱著老人的手,脆聲道:“陳大伴,那些無關之人都是無辜的,就饒了他們吧。”
老人面容慈祥,溫聲含笑,“好,就聽小祖宗的。”
夏侯婧甜甜一笑。
不過老人目光一抬,似能躍過重重山巒,直抵某個家族外圍。
那里,鐵騎森森,默然矗立。
而在其對面,一座龐大宅院中,陶氏九族皆在。
隨著老人目光看來,他們齊齊抬起胸膛,煞氣轟然沖霄。
“陶氏一族,密謀造反,襲殺皇族,夷族。”
輕淡話語落下,陶氏本族面露絕望,一片哀嚎,其余八族喜極而泣,盡皆劫后余生,瘋狂外逃。
宅院外,為首將領抬手,漠然吐出一字:“殺!”
轟然一聲,鐵騎齊出,橫推了整個宅院,血染山莊內外。
與此同時,昭義軍某個隱秘地窟中,地下血池中。
咕嚕一聲,血泡砰地炸開,露出一個赤條條的身影。
赫然正是陶符。
池邊有中年將領杵劍而立,冷眼旁觀著一切。
其目光似能躍過百里之遙,落在天策營駐地之上。
“卑職無能,請都督責罰。”陶符披上事先備好的衣裳,當即跪地。
中年將領面無表情,沉默半晌后,輕吐一句:“不過是一次試探罷了,失敗也無妨。”
陶符臉上雖有慚愧,但眼底深處的后怕也難以掩飾。
就在這時,中年將領正欲提劍離開。
耳畔似有嘆息聲傳來:“秦相何等人杰,竟生下你這等蠢貨,甘作他人棋子也就罷了,竟敢噬主,既然如此,那老奴就留你不得了。”
中年將領臉色大變,身形猝然后撤。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只見一道玄之又玄的神秘之力,直接破空而至。
狠狠地砸在中年頭頂。
他整個人,被硬生生砸入了地窟十丈之下。
生死不知。
剛剛死里逃生陶符則徹底被嚇破了膽,他聲嘶力竭的哀嚎大叫,宛若夜梟,凄厲至極。
天策營,老太監抬目,轉向儒杉中年,微微一笑:“告訴張相,些許上不得臺面的小伎倆,就不要拿出來了,白白失了身份。”
擅自作主的韋玄成脫冠俯身,言辭卑切,誠懇至極地道:“多謝公公手下留情。”
他知道,依這位以殺證道的秉筆太監性子,若不是看在座主張江陵的面子上,今日擅自介入此樁禍事,他們整個儒林學宮都將遭到滅頂之災。
對于這次座主的試探,他也是持贊成態度,可惜誰也沒想到,龍椅上那位竟然降下雷霆之力,直接派出了這位定海神針。
張明月看著后背沾濕的韋玄成,緘默不語。
她也未曾料到,不過一次正常的爭權奪利,竟會摻雜大靖前后兩任宰相之間的博弈。
老太監揮了揮手,韋玄成執禮回敬,帶著張明月匆匆離去。
離去之后,張明月猶豫了一下,對著夏侯婧言道:“公主保重。”
昭陽公主小手一揮,高呼道:“明月姐姐再見。”
見張明月被韋玄成裹挾帶走后,夏侯婧看向方熙柔,眼神一亮,小腿蹬蹬跑出營地。
劉文珍一骨碌起身,手腳麻利地清理道路上的尸體殘肢,并將就地掩埋,容夏侯婧走過。
只見這個小公主氣喘吁吁的跑到方熙柔面前,甜甜一笑,恭恭敬敬地叫了聲:“方家嫂子好,我叫夏侯婧,你叫我婧兒就好。”
看著眼前這個嬌憨可愛的小姑娘,方熙柔一陣無言,她還是第一次感覺到了皇權的威懾。
尤其是老太監慈眉善目的眼神,越發讓她壓力山大,牽強一笑,“公主殿下言重了。”
似乎聽出了方熙柔言中疏離之色,夏侯婧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直接上前抱著方熙柔的手臂,半是撒嬌半是祈求道:“嫂子,你看他們好可憐哦,婧兒求求你和我一起治療他們吧。”
她小手指向地上呻吟的天策營士卒們,方熙柔無奈,猶豫了一下,在老太監幽深眼神下,她輕輕摸了摸夏侯婧的丸子頭,心緒復雜地柔聲回道:“好。”
“歐耶,方家嫂子答應跟我一起玩兒咯。”小姑娘驚喜歡呼一聲。
地上受傷的天策營士卒:???
劉文珍擦了擦汗,在老太監身邊鞍前馬后,小心伺候著。
老人負手,目光遠眺,待方熙柔與夏侯婧走遠后,他轉頭看了眼這位義子,輕輕頷首:“精氣神倒是足了些。”
劉文珍幾近哽咽,“老祖宗。”
老太監拍了拍他的肩膀,緩聲道:“記住了,我們這些當奴才的,第一,要忠心;第二,要有為主分憂的本份。”
受其一拍,劉文珍如遭重擊,眼神中似有不敢置信,他下意識地道:“老祖宗,您這是?”
老太監將雙手揣入袖中,似有些畏寒,唏噓道:“老了,身子骨就大不如從前了啊。”
噗通一聲,一步邁入清丹頂峰的劉文珍直接跪倒在地,抱著老太監的褲腿嚎啕大哭。
他知道,老祖宗方才給他打下了道基,為他晉升真人境鋪平了道路。
同樣,也是在交代后事。
晉陽王府。
春雪料峭,嫩芽綻放,城中小商販們從各個閭巷街角窸窸窣窣的冒了出來,有個賣餅胖老頭笑瞇瞇地烙餅,嘴里吆喝叫賣著:“賣餅嘞,剛出爐的燒餅嘞。”
很快,一行三人來到攤前。
為首的邋遢道士四處嗅了嗅,身側老和尚阿彌陀佛,低眉順眼。
胖老頭笑容微僵,牽強一笑,“幾位,買餅?”
為首的老頭籠袖,笑呵呵地道:“賣么?”
胖老頭笑容猛地一收,“不賣!”
安老頭子循循善誘,“三七開?”
“滾!老子還想多活幾年!”胖攤主怒目而視。
安老頭子笑容一收,指著對方叫囂道:“狗東西,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胖攤主氣笑了,“怎么,在這朗朗乾坤,大庭廣眾之下,你們莫非還想群毆我不成?”
和尚環顧一周,發現沒幾個人。
安老頭子開始卷袖,指著對方嚷嚷道:“打!給老子往死里打!”
如此,當街頭巷尾的幫百姓們出來忙活時,齊齊愕然無語。
只見一個老頭子帶著一個和尚和一個邋遢乞丐,在圍毆一位善良樸實、顫顫巍巍的老攤主。
“不好啦,要打死人,殺人啦。”
而晉王府內,被夏侯謨羈押多日的衛茂漪現身。
原來是心懷愧疚的宋婉想要彌補過失,打聽到了夏侯淳初入晉王時遭遇的‘鴻門宴’后,便主動將衛茂漪找到,并讓她代替自己去照顧夏侯淳。
只見衛茂漪一臉歉意,臉上掛著淚珠,楚楚可憐,一臉誠懇殷切地道:“殿下當日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今天您重傷未愈,就讓茂漪照顧殿下吧。”
怎料一道驚喜聲響起:“茂漪,你這么在這兒,你娘呢?”
熟悉聲音傳來,衛茂漪嬌軀一顫,霍然轉身。
只見那人面容蒼白,一臉緊張與拘束,正忐忑不安的看著衛茂漪。
此人不是衛伯玉,又是誰。
歷經千般劫難,幾度生離死別后,她終于見到了這個人。
然而,她淚流滿面,一臉狠絕:“走!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說完,大哭著跑出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