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過后,太子果真會既往不咎?”
一道聲音響起,卻是某位將士忽然問道。
聲音好似鶴立雞群,眾人心中一動,同樣關心這個問題。
夏侯淳怫然不悅:“本宮是那么小心眼的么?”
眾人啞然。
他臉色一正,沉聲道:“若是旁人對本宮不敬,我自然不會放在眼里,但你等乃是我大靖士卒,受大靖律法約束,一旦有所以下犯上之舉,朝廷定然不會輕饒。”
他們緘默不語。
有人不忿,“我等何曾冒犯過太子,殿下莫不是太過小題大作了吧?”
夏侯淳目光平靜,徐徐言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今日敢對本宮拔刀,下一次焉知不會割掉我的腦袋,進獻給敵寇?”
他們頓時無言。
有人閃爍其詞,色厲內荏地道:“殿下若不苦苦相逼,我等豈會作出此無奈之舉?”
“還是那句話,太子若果真愿意寬宏大量,又豈會在意我等不敬之罪?”
不少人深以為然,還有些躍躍欲試,下巴微抬。
夏侯淳臉上笑意漸漸收斂,直至面無表情,負手俯瞰眾人。
目光平靜,語氣淡漠地言道:“有功則賞,有過則罰。這是本宮向來遵循的原則。”
他環視一周,言道:“想必你們也知道了,幽州遭劫,原刺史姬蟬起兵叛亂,裹挾兵民十萬攻陷幽州全境。”
眾人聞言心神一凜,臉色微凝。
緩緩言道:“幽州距我有三百里之遙,步卒不宜疾行,故而只能發騎兵擊之,爾等,便是此行主力。”
晉州軍臉色微變,有人甚至唰地蒼白,也有人皺眉不語,更有人臉上似有不忿。
夏侯淳語氣一頓,“當兵吃糧,行的保家衛國之事,護的我等背后的父母妻兒,不僅僅只是為了升官發財。”
說到這里,他自嘲笑了笑:“不瞞諸位,這些年,受我這個倒霉太子連累的中樞廷臣也不再少數,包括被貶朔州的陳閣老與鎮守肅州的張閣老,甚至還有不少大臣因為而死。”
關內關外,聞言震動,定定的看著那道身影,一時之間,不知所言。
夏侯淳低頭輕笑,眼神恍惚,慨嘆道:“從本宮意外獲悉萬寧宮聯合蕭元正意圖謀朝篡位時,當機立斷決定搶占先機,擒拿妖妃蕭眉開始,我這個太子便被打上‘謀逆’的標簽,不管我說什么、做什么,都會被人視為意圖謀逆造反的象征。”
他雙手展開,對著下方面色復雜的晉州軍笑道:“這次,本宮再次召喚你等,隨我一戰。”
他們沉默少許后,有人抬頭,看向夏侯淳,目光灼灼,問道:“那不知太子這次前去幽州,是去造反還是平叛?”
上下霎時一靜,呼吸一促。
夏侯淳臉色不變,問道:“我說去平叛,你們信嗎?”
他們沉默不語。
這年頭,誰都不是傻子,夏侯淳在外的名聲,算是毀譽參半。
有人相信他當初宮變實屬無奈,實則為了震懾蕭黨分子。
也有人嗤之以鼻,認為夏侯淳不過是想篡位奪權罷了,所謂的‘謀定乾坤’不過是他冠冕堂皇作出的借口罷了。
夏侯淳目光平靜,目光依次掃過后,話鋒一轉,“不過本宮決定,此行前往幽州,采取自愿原則,愿隨本宮前往幽州者,跟我牽馬出關;不愿者,留守關內。”
眾人聞言嘩然,瞬間嘈雜,議論紛紛。
說完之后,夏侯淳便下了城關階梯。
王師立早已下樓,備上戰馬。
眾人看著執韁勒馬,噠噠的朝著城關外走去。
猩紅的血袍,在驕陽普照下,顯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很快,城關上華元化如此,淡淡地瞥了一眼五千晉州軍后,便翻身上馬,尾隨跟上。
王瑾正欲下去,卻被丁仲因伸手攔住,“你在此守城。”
他神色一怔,似有不悅。
丁仲因解釋道:“雁門關還需要你坐鎮,此行我去便可。”
王瑾聞言,朝著他肅然抱拳:“既然如此,那犬子與太子殿下,便交給丁兄了。”
倆人雖互為上下級,但從沁州到朔州,再從朔州到雁門關,一路走來,也算相互護持了。
丁仲因苦笑:“令郎武藝超群,太子道法通玄,哪會需要丁某人擔憂。”
王瑾搖了搖頭,凝視著丁仲因,沉聲道:“如果王某人沒記錯的話,丁兄當年曾是堂堂鎮北軍校尉,對幽燕地區關隘險地了如指掌,此行安危恐怕大多要壓在你身上了。”
說完,他凜然道:“還請都督以太子殿下安危為重,萬萬不可疏忽大意。”
丁仲因直視他,明白他話中之義,輕輕點頭,“放心。”
天心則是瞥了一眼李晉與夏侯謨,似有譏諷之色。
夏侯謨看著出現在關外的夏侯淳,嘴角冷笑,去吧,幽州有本世子給你準備的一份大禮,你定會大吃一驚的。
他負手俯瞰著關外形單影只的夏侯淳,眼中閃過一絲不屑,還想誆騙本世子的晉州軍,簡直是癡心妄想,呵,他們的妻兒老小都攥在他手里呢,想死都要經過他夏侯謨的允許。
但緊接著,沉默良久的晉州軍開始動了。
有一道稍顯年輕的輕騎走出陣列,朝著城關上的夏侯謨微微屈身。
“你要干什么?”夏侯謨臉上笑意漸漸消失,冷眼看著那道輕騎,眼底似有殺意醞釀。
那人抬眼,仿佛第一次正視夏侯謨。
他笑了笑:“殿下放心,卑職只是一介無名小卒,家中早已無人,無人可殺。”
夏侯謨臉色瞬間陰沉,“你可知道,跨出這扇城門,意味著什么?”
那人輕笑一聲:“意味著什么?投敵叛國?還是從賊為寇?”
他搖了搖頭,輕嗤道:“卑職不知究竟意味著什么,只知道我等乃是大靖將士,理當馬革裹尸還。”
他語氣一頓,擲地有聲的道:“幽州百姓遭遇兵災,正身處水深火熱之中,若我等不去蕩平叛軍,誰去?你們這些只知道爭權奪利的王公貴族么?”
“可笑。”
扔下這句話后,他便輕夾馬腹,向外走去。
夏侯謨看著那人的背影,臉色陰沉,方才的話如同耳光般狠狠地抽在他臉上。
火辣辣的疼。
連被夏侯淳踹的那一腳,都比不上。
因為被夏侯淳踹,那是他技不如人,也是他刻意藏拙,不愿意跟夏侯淳硬碰硬,但眼前這個下賤的丘八,竟敢都在太歲頭上動土,他是活膩了么?
哦,他說他家里沒人,難道本世子還找不到你的親人朋友么?
夏侯謨臉色猙獰,口中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然而,這還沒完。
只聽噠噠聲再起。
竟然又有三道輕騎躍出,朝著城關上的夏侯謨抱拳,灑然一笑:“世子殿下,伍長說得對,當兵吃糧,我等既是大靖子民,自當戰死沙場,怎能貪生怕死的窩在這女墻內?”
夏侯謨猛地抽出腰間佩刀,砰地砍在城墻上,厲聲吼道:“本世子看誰敢叛逃?我誅他九族!!”
嗡地一聲。
一道飛劍破空而至。
正是山漸青。
夏侯謨如遭雷擊,身體僵直,絲毫不敢動彈。
他竟然被夏侯淳嚇得形成條件反射了。
果然,耳畔傳來淡淡話語:“你敢殺我大靖將士一人,我便再剁你一指。”
“你若有膽,盡管去殺,事后我會親上晉王府,斬下你的項上人頭。”
關外,夏侯淳勒韁回頭,冷眼瞟了一眼樓關上的夏侯謨:“我知道你想殺我,實不相瞞,我也惦記你那顆腦袋很久了。”
夏侯謨鼻息如火,呼吸都急促,通紅血目死死地盯著夏侯淳。
嘴里發出歇斯底里的嘶吼,“夏侯淳!!你不要欺人太甚。”
聲音中,竟然破天荒的出現一絲委屈。
夏侯淳目光冷冽,忽然開口:“知道我為何一直想要殺你么?”
“因為,你動了不該動的人。”
這位晉王府世子聞言茫然,動了不該動的人?
“誰?”他下意識問道。
夏侯淳轉過頭去,“昭陽。”
夏侯謨聞言愕然。
他記起來了。
當初昭陽公主夏侯婧流落東都時,他便暗中密令麾下人士擄過昭陽公主夏侯婧,以為作為要挾夏侯淳的籌碼。
可惜,據手下匯報,被來自太康城一股名喚‘布衣’的阻攔了。
而他與夏侯淳第一次在晉王府相遇時,他便刻意提起,意欲激怒夏侯淳。
不過那時對方并未中招。
他臉上變幻不定,他也未曾想到,此事竟然讓夏侯淳知道了。
他沉默了,不再多言
如此,晉州軍目光復雜。
有人臉上陰晴不定,世子都服軟了,他們莫非還要硬抗?
漸漸的,數位,數十位,成群連隊的晉州軍駕馬出城。
十人,百人,三百人。
終于,當女墻內,只剩下兩千晉州軍后,不再有人離開。
夏侯謨臉色也漸漸緩和,面無表情地看著雁門關外的那三千輕騎。
心中已將他們判了死刑。
他震怒的心神,已然在琢磨回去如何炮制他們的九族。
他不信,夏侯淳真的敢殺他。
除非他想挑起夏侯氏族內訌。
這個代價,他夏侯淳承受不起。
他冷目一掃,頭也不回地吩咐道:“整頓軍隊,我們回晉州。”
然而,背后卻并未傳來恭喏聲,他下意識轉頭一看。
只見他心中的狗腿子李晉靜靜的看著他,眼神中似有失望、黯淡以及愧疚,夏侯謨心中一個咯噔,當即寒聲道:“你想干什么?”
只見李晉后退一步,朝著夏侯謨恭謹一拜:“卑職李晉多謝世子提拔之恩,這些時日,李某人在世子身邊,鞍前馬后,也算報答你的賞識之恩。”
夏侯謨變色,厲聲道:“你也要叛我?”
李晉臉色坦然,回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恕卑職直言,世子心胸狹窄,手段陰毒狠辣,絕非雄主之相,實在難以讓卑職心生敬服。”
說完,他便抱拳道:“還望世子珍重。”
夏侯謨抿嘴不言,顫抖不止。
他眼睜睜的看著李晉走下城樓,翻身上馬后,振臂一呼,竟有千人追隨。
如此,五千晉州軍便只剩下寥寥千余人了。
夏侯謨直接一刀砍在墻垛上,哇地一口瘀血噴出,栽倒在地。
他竟然氣極攻心的昏闕了。
只剩下的千余晉州軍相視一眼后,沉默不語。
王瑾與周瀛相視一眼,面面相覷。
他喃喃自語:“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這位晉王世子,與太子殿下相比,委實是差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