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仙的話有如晴天霹靂,石凌震驚萬分地道:“湯鉞王沒死?”
“確切地說,是他覺得自己還能活過來……”
黃老仙目光幽幽,緩緩說道:“我曾與你說過,神臨篆可助人神游地府,借十方冥地鬼神之力。你有沒有想過,人可入地府,那冥地鬼靈又難道沒機會返陽嗎?”
“湯鉞王執掌神臨篆,對冥地之事自然一清二楚,若是人死之后還有返陽的機會,待回魂復生后,那陵寢中的一切還不都是他的。”
石凌腦中靈光一閃,接過話頭推測道:“所以他是因為舍不得這輩子的所得,這才大費周章地蒙騙世人,爭取時間建下這陵寢,或者說……藏寶庫。而他本人卻在臨死前,將替身擺入棺槨后,自己帶著最緊要的神臨篆龜縮在了暗處,等待破蛹化蝶的一天?”
黃老仙贊許地點點頭:“這墓穴建下來耗費巨大,他定然舍不得另尋他址去安置自己肉身,所以他的真身和神臨篆一定就是藏在大墓隱秘之處。”
石凌目光閃爍,繼續道:“這樣一來,如果這地下陵寢不被人發現最好,就算真的被人掘出,由于墓中所藏之豐,世人都會下意識以為事情到此打止,決計不會想到這墓中竟然還有墓中墓。而他只要保下了最緊要的神臨篆,其他都可以重頭來過!”
“臭小子倒是一下看得通透。”黃老仙嘿嘿笑道。
要是往常聽到這樣的夸贊,石凌尾巴早就翹起來了,可此時卻仍是面無表情。
他雙手抱膝,將頭搭在上面,睫毛輕輕眨動:“說是這樣說,可縱觀泛古靈史,還沒有過人死復生的記載,真有此等逆天之事,無論如何也該有跡可循……”
“人死復生確實沒記載,但關于十方冥地只說,可是有不少志怪書籍上提到。千年以來,關于十方冥地的描述大同小異,你就不覺得奇怪嗎?”黃老仙問道。
“總不至于這些書,都是死入冥地,又活轉返陽后的人寫的吧。我可是知道的,這些志怪還有個別稱叫做‘夢囈之作’,因為據了解,這些作者一般記述的都是自己夢中所見,夢里魂游冥地,晨曦雞鳴而歸,當不得真。”石凌回憶著自己在守山閣中所學,辯解道。
“我也沒辦法明確答復你,”黃老仙搖了搖頭道,“只不過‘天命神臨,生而不死,死而復生’,這是原道六篆一脈流傳下的話,不可能有假。此中細節何為,恐怕只有拿到神臨篆才能知曉了。”
石凌眼神亮晶晶的,聲若蚊蠅:“真能復生的話,那老頭呢?拿到神臨篆,能幫老頭復生嗎?”
黃老仙沒來由心里一痛,猶豫了一陣,最后還是狠下心來道:“非執篆者,這個可能性幾乎沒有。就像你說的,若是返陽這么容易,此等逆天之事又豈會沒有記載,而且真要那樣,這個世道早就已經亂了。我估摸著,就算有神臨篆,返陽復生的幾率也只不過是提高了一點半點。”
石凌整個人都似乎一下子灰暗了下來。
關于神臨復生之事,他的理智告訴他,不要抱太大的期望。但是在內心深處,隱隱約約總是存在一份僥幸。
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干渴將死之人面前有一株細細綠綠的果苗,雖然明知自己等不到果子成熟的那天,但有一份希望總是好的。
如今黃老仙毫不留情地把這份泡沫般的憧憬給打破,一時之間,他心里魔障般反復重復著一句話——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黃老仙扯起道袍下擺,與石凌并排坐了下來,在他看來,有的事情,一開始就說破比藏著掖著更好。
兩人各懷心事,房子里一下靜了下來。
良久后,黃老仙突然拋出個話題道:“凌小子,你知道為什么我要獨自一人守著那黃極觀嗎?”
石凌默不作聲,呼吸卻頓了一下,顯然是聽進了心里。
黃老仙自顧自道:“我打小便在黃極觀長大,嘿,你看我現在這等瀟灑形象,就能大致猜到我小時候長得有多討人喜歡了。不是我自夸,你們黑云八寨里,上中下三代人,就沒一個長得比我俊的。”
石凌不由轉過頭來。
要說句心里話,黃老仙只要不張嘴露出那口黃牙,皮相確實不賴,掛上個仙風道骨的名頭一點都不埋汰。
“那時候,觀里雖然說不上人滿為患,但細細數來,少不得也得有二十來人吧。”
黃老仙沉湎回憶,雙眼像附上了一層霧氣,朦朦朧朧的:“我被師傅帶回后,賜予道號,由于悟性絕佳,再加上聰明伶俐、乖巧可人、勤勞質樸、恭謙有禮……”
“夠了啊!”石凌實在是忍不住,終于開口制止道。
“嘿嘿,”黃老仙目的達到,輕輕搓了搓手,“總之,就是師父師伯們都很喜歡我了,我小的時候比你更能惹事,但師長們總是給我最大包容。那個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世上再沒有比黃極觀更好的地方了,哪怕是山腳賣糖人的店也比不上。”
黃老仙說著說著,聲音變得逐漸柔和起來。
“再后來,師父把金剛篆傳給了我,也把原道六篆的事說與我聽。這六篆隱秘一向是一脈單傳,師父反復叮囑我不可為外人道,同門之人都不行。我原本還引以為傲,總覺得自己身份特殊,比觀里其他師兄弟多了些東西。”
“可誰知,師父傳下沒多久,便不告而別了。師父走后,那幾年又恰逢荒災連連,觀里其他人為了生存,也陸陸續續散了。他們勸我一起,我卻死活不愿。師父一日未歸,我就一日不會離開這黃極觀,哪怕啃樹皮也得等到那一天。”
“從那年到如今,我已經整整等了五十多年了。最開始時,晚上餓到睡不著覺,那個難受啊,我又委屈又憤懣,卻又不知道該把情緒往哪發。最后恨恨地把那金剛篆從青石崖上扔了下去,總覺得要是自己沒受這東西,師父就不會走。”
“后來,我又恨上了師父,恨他留下這么個石頭疙瘩,便對我不管不問了,恨觀里其他人為什么不留下來陪我一起等。”
“可是到了最后,所有的情緒都沒了,只剩下思念……無窮無盡的思念……”
“尤其是萬籟俱寂時,愈發來得兇猛,徹夜占據著我的整個腦海,不知不覺便哭濕了整個被褥……那一年,我約莫比你現在還小上兩歲。”
“可后來呢,日子還得照樣過下去不是?我花了十幾年時間,總算想清楚了兩件事,一個是飯得吃,還有一個,是不必追。”
聽到這,石凌抬起頭來,正好與黃老仙視線相對。
黃老仙望向他的眼里,滿是慈愛和心疼之色。
“往日不必追,舊人不必追。爹娘子女也好,夫妻也罷,人之相與,俯仰之間便是一世。尤其是兩輩人,原本就是漸行漸遠的,強留不住。”
“你只要明白,到了該道別的時候,先走的那個人肯定有更多的不舍和留戀,同時也滿心希望,留在原地的那個人少了自己陪伴后,一定要盡早適應過來。”
“所以,你再追上去又有什么意義呢?無非是讓道別再一次發生,無非是讓那先走之人更對你放心不下。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把自己過得更好。這樣的話,如果上天垂憐,真有再見之日,你也可以滿心歡喜地站在那人面前,告訴他,好久不見,我很好。”
石凌已經淚流滿面:“如果沒有再見之日呢?”
“那就尋一處高山,站在那崖前大聲喊,風會把那些話帶到你想要它去的地方。”黃老仙朝他一笑。
石凌一時怔了,隨后破涕為笑:“你騙小孩呢?”
黃老仙反問道:“你不信?”
石凌臉上的笑容慢慢轉淡,睫毛微微顫動:“我信的,怎能不信呢……”
他豁然起身,狠狠擦了幾把臉:“師父,你幫我一起尋到神臨篆吧。”
“你說的都有道理,但我還是要尋到老頭,我要告訴他,我現在過得很好,我將來也會過得很好!”
黃老仙拍了拍屁股跟著站了起來,迎著石凌目光,重重點了點頭:“這個事情,要做,但是急不得。你這在太一院門口都差點被人要了小命,我得先幫你出了這口氣再說。”
石凌一楞:“你要怎么做?”
黃老仙冷哼一聲,撩起衣袖子,露出瘦瘦巴巴的二兩胳膊,狠勁畢露:“那少陰宗我一時半會找不到,但燕家為禍的老崽子和幾個小畜生,還有那什么軍巡獄的申屠陽,現在不是還假裝沒事人一樣在外邊晃悠嗎?我就一個個找上門跟他們拿拳頭論論理。”
“千機府那些人心里打著小算盤,想順著藤子摸出瓜,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老道的徒弟是能被這么白欺負的嗎?”
“管他娘的什么天大的陰謀,全部都得給我先放到一邊,打死幾個為首的出出氣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