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明日送禮的事,田子欣一百個不愿意,但又身不由己,心煩意亂的碾轉反側,直到下半夜方迷迷糊糊睡去。
好不容易入睡,后院的公雞開始打鳴。
他家的雞一打鳴,村里其它雞也跟著打起鳴,田子欣知道無法再睡了,穿好衣服出了房。
送禮須趁早,田家村離學校有十幾里,路又不好走,顛顛簸簸要一個多小時,再說被同村人瞧見也不好。
沒法子,老爹實在太強勢,自己剛不過,這禮還是得違心的去送的。
否則怕是連年都過不成了。
今日他穿得極為厚實,土黃色棉大衣,**式綠色仿軍大棉帽,棉手套,完了還用一條圍巾把嘴巴鼻子遮起來,只露出一雙清澈的眼睛。
天氣實在太冷,當然也是為了掩人耳目,畢竟送禮也是什么光彩的事。
天色還是一片漆黑,田歸農已經從地里摘了一擔大白菜回來,蹲在院子里細細撥著外葉,準備把最好的部分送給校領導。
田子欣感到好無語。
吃過早飯,開來堂叔的手扶子,把東西裝上了車。
手扶子就是手扶拖拉機,面世不過三五個年頭,體型小,操作簡單,價格也不貴,十分適合農村使用。
村里一共有兩臺手扶拖拉機,其中一臺就在堂叔家。
“突突突……”隨著一串長長的煙圈冒起,在老兩口殷殷注視下,田子欣如喪考妣的開著手扶拖拉機,趁著微熹的天色沿著門口的土路出發了。
突突突……
磕磕磕……
這條土路是田家村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坑洼不平,加上前幾天下了一場雨,更是泥濘難行,直磕得人蛋疼。
當蛋黃都要被磕出來的時候,田子欣終于馳上了石子路,此時朝陽才升起,天色大亮。
沿途經過不少村莊,隆冬時節,四野的草木都已經枯黃了,稻茬地里打滿了白霜,給人一種蒼涼蕭索意味;但一些人家墻壁外用石灰刷著五花八門的醒目標語,還是讓人感到精神振奮。
“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落后不是社會主義!”
“要想富,先修路!”
“計劃生育搞的好,小康日子來的早!”
“嚴禁放火燒山,抓住牢底坐穿!”
“母豬發情請找楊公平!”
………
突突突……
一路輕車熟路,又行了半個小時,才到了鎮上,來到鎮小附近,見附近人實在太多,便馳一條僻靜的巷子口。
點上一顆煙,一邊吞云吐霧,一邊觀察形勢。
送禮是一門學問,什么時候送,送什么,可都是有講究的。
一言蔽之就是必須在正確的時間送上正確的東西。
這不,去年夏天一位同事的老爸在眾目睽睽下拎著兩只張牙舞爪的王八走進校長辦公室,結果第二天那位同事就被通知下課。
天沒亮偷偷摸摸出發,尋機會偷偷摸摸送進去,搞的跟諜戰片中的特務似的。
“這是干的什么破事啊!”
“簡直是重生者之恥!”田子欣無奈自嘲。
永隆鎮不算小,千余戶居民,除了機關部門的外墻用石灰或水泥刷就,絕大多居民宅是裸露著紅磚的瓦房,廣播站的三層小樓算是鎮上的最高建筑了。
朔風凜冽,寒氣逼人,街上的人卻很多,人們裹得嚴嚴實實的忙碌著辦年貨,有鎮上的居民,也有趕集的鄉下人。
自行車,拖拉機,板車,沒有私家轎車的影子,偶爾有掛著紅旗的綠色吉普鳴著喇叭馳過,吸引不少人側目。
一家旋轉著霓虹柱的發廊里的破音響正發出著震耳欲聾的咆哮聲。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就叫中國。”
“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他們都是龍的傳人。”
“巨龍腳底下我成長,長大以后是龍的傳人。”......
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就是供銷社,這年頭雖說已經開放了,不少雜貨店已經興起,但供銷社還是人們購物的主要途徑,里面供應的物質五花八門。
一切都帶著八十年代特有的氣息,讓田子欣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親切又疏離。
不少人和他是認識的,畢竟在鎮上教了三年書;由于他偽裝的實在太好,也沒有被人發現。
別人只當他是進鎮賣東西的私家小販。
鎮小地處鎮中心,要想在沒人看見的情況下把禮順利送進去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這可不是一點小東西,而是一整車的年貨啊。
無聊之下,他又從口袋里摸出那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磚瓦燒制技術大全細細研讀起來。
一直熬到中午,也沒尋到機會,肚子開始餓了,便駕著手扶拖拉機出巷子,來到鎮上一家飯館。
“田老師!”
剛點了一碗肉絲面坐下,摘了帽子,取了圍巾,就聽外面有人驚喜的喊道。
“周老師!”
田子欣一見此人,心頭不由一緊。
尼瑪,還是碰到熟人了,敢情還是跟著進來的。
居然還是同事,真是好尷尬。
來者是一位穿著淺藍色呢制風衣,緊身毛長褲,長筒高跟皮靴,圍著紅圍巾的年輕時髦女子,正是同事周菲菲老師。
周菲菲就住在鎮上,父母都是糧站的正式工;本人也是正兒八經的師范中專生,今年夏天才分配到鎮小當了一名美術老師,按國家政策教學滿三年后會自動轉為公辦老師。
這樣的條件自是許多單身青年夢寐以求搞對象的目標。
上輩子田子欣對人家也是有過想法的,只可惜民與公之間存在天然隔閡,遂放棄了。
周菲菲瞟了一眼手扶拖拉機上的東西,心領神會的笑了笑。
“真巧,父母不在家,出來尋點東西吃就碰上了。”
“是巧啊,一起吃吧,我請客。”田子欣用大度掩飾內心的尷尬,熱情邀請。
“那就多謝了。”周菲菲也不客氣,坐到對面來,解開圍巾。
“周老師,想吃點什么?”
“一碗肉絲面吧。”
“老板,再加一碗肉絲面,都要大份的!”
東扯西扯了一會兒,兩碗熱乎乎的肉絲面端了上來,二人提起筷子吃。
田子欣確實餓了,吃的呼啦啦直響;周菲菲則細嚼慢咽的,吃了一會兒,她突然眨了眨眼,盯著田子欣神秘兮兮的說:“田子欣,今年轉正的名額已經下來了,知道是誰么。”
鎮小一共二十幾個老師,大部分是民辦老師,每年有一個轉正名額。
雖說周菲菲轉正是遲早的事,但目前還沒有,所以對名額的事還是十分關心的,當然和女孩子天生喜歡八卦的性子也有關系。
“哪位老師這么幸運?”田子欣若無其事的問。
“你猜猜。”
“猜不著,反正不是我唄。”田子欣淡然一笑。
當初和他共過事的民辦老師來來去去好多人,時隔三十年,今年輪到那個轉正,確實是不記得了。
“是高家林。”周菲菲低聲說。
田子欣哦了一聲,臉色有些不好看了;別人轉正還好,唯獨這高家林難以接受。
高家林和自己是高中同學,同一年來學校代課,和自己同樣是帶數學,每學期他帶的班考試成績都是墊底。
平時品行也不好,喜歡打牌賭博,吹牛喝酒,上課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田子欣隔三差五無償幫他代課。
但人家是校長的親外甥,自然要優先照顧的。
見他這個樣子,周菲菲好言安慰道:“其實大伙意見都挺大的,各方面來講他都不如你,沒辦法,誰叫人家有后臺呢。”
田子欣低頭一聲不吭的只顧吃面。
周菲菲也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
吃完面,周菲菲道了謝,便走了,田子欣抽出一顆煙點上,眉頭緊鎖,淡藍煙霧中一張年輕清秀的臉深沉的就像個大傻瓜。
雖說重生了,對轉正這點破事早已不關心,但高家林這么快轉正還是讓他有些慪氣。
又想著爹娘一年來含辛茹苦,積積攢攢,自己頂著寒風,起早貪黑,鬼鬼祟祟,心里愈發覺得他娘的真是窩火。
半晌過后,一個大膽的念頭從腦海中冒起,他起身對飯店老板大聲說:“老板,我拖拉機上有批土產,準備拉到市場去賣的,但人生地不熟,要不干脆就賣給你算了!”
你奶奶的,老子不伺候了,這年貨老子打死也不送了。
又不能再拖回去還給爹娘,干脆就賣了。
老板到門口看了看,笑道:“東西是好東西,只是再開一個星期就關門過年了,要不了這么多東西。”
“家里辦年貨了么?”田子欣又問。
“只灌了點香腸晾著,下午準備開始辦。”
“正好,賣給你作年貨得啦。”
“都是土生土長的好東西,連蛇皮袋,籃子,水桶都可以白搭著送,可便宜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