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窮則思變,變則通,此話當真一點不假。
在田子欣試著走城鎮市場的想法實施后不久,市場就有了回音。
汪永年帶回消息說鎮棉紡廠要給員工建一棟宿舍樓,預計用磚三十萬口,這可是近幾年鎮上最肥的一筆訂單。
田子欣立刻敏銳的意識到這筆單子可能是磚瓦廠的一根救命稻草,抓住了磚瓦廠立刻春暖花開,抓不住還得繼續苦熬下去。
號令全廠作充分準備,志在必得!
四月二十五這天,天剛蒙蒙亮,汪永年就駕著手扶拖拉機來到田家門口,二人今日要去棉紡廠競標。
聽到拖拉機響,田子欣提著一只沉甸甸的木箱子出來,今日他的型頭裝扮得極其整齊。
身穿一套天青色西裝,腳上一雙黑皮鞋擦得锃亮,再配上清秀的面孔,齊耳遮眉的長發,端是翩翩然一表人材,只是臉色有些凝重。
“喲,子欣今天搞得這么清爽,是去哪家提親啊。”扛著鋤頭去下田的趙二叔見了,笑嘻嘻的問。
“就算是吧。”田子欣強顏歡笑道,提著木箱上了拖拉機。
突突突……
一個小時后,二人進了鎮,先在路邊早餐攤吃了小籠包,喝了豆漿,就直奔棉紡廠。
因為正值周末,廠里不上班,但廠門口聚集了一些人和摩托車,都是聞訊趕來的磚瓦廠老板。
有本鎮的,也有附近其他鄉鎮的,正都因為春耕期間的訂單而苦惱,一聽有這么大一肥單,便紛紛如蒼蠅一樣趕來了。
他們彼此有認識的,就湊在一起抽煙,寒暄;田子欣和汪永年誰都不認識,就不上去湊熱鬧了,把拖拉機停在墻邊,就等著里面的人出來通知進去。
過了一會兒,只聽有喇叭聲響,一輛黑色桑塔納神氣的開了過來。
車停穩后,一個穿著黑色呢制風衣,掛著白圍巾,梳著锃亮大背頭,腋下夾著一只皮包的肥臃中年人從里面下來。
剛下車,就見他咳嗽一聲,啊噗…,對著地上吐了一灘綠幽幽的濃痰,用腳碾了碾痰,大搖大擺的朝大門走來。
這年頭,這型頭,這派頭,自不是普通人物,來人正是號稱永隆鎮首富的史發富。
史發富旗下除了富達磚瓦廠,還有一家鴻雁餐館,幾家建材門市部,家里住著小洋樓,出入是小轎車,牛逼得很。
關于他的資產坊間傳聞說五十萬,也有說早超過了一百萬,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反正公認最有錢的就是他了。
這史發富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名言是“老子什么都沒有,就只有錢!”
“啊,是史老板來了!”眾人見了,立刻眾星捧月的圍上來打招呼。
有人殷勤的遞上阿詩瑪,史發富瞟了一眼,大概是嫌煙差,沒接,他環顧眾人,大大咧咧的嚷道:“依我看啦,各位都是屬貓的,消息可真是靈通啊。”
眾人都笑了。
有人恭維道:“過來陪史老板走走過場唄,莫說永隆鎮,就是整個京川縣也沒人有實力跟您搶單子啊。”
說這話的人實在虛偽,水平也低。
但史發富卻很受用,拍了拍他的肩膀,呵呵笑道:“多謝,多謝,史某人今日把話撂這兒了,我若中了標,一定在鴻雁樓擺上幾桌來招待各位。”
“說好了,史老板到時可別反悔啊。”有人起哄。
“說的是什么話,我史某人歷來言出必行,童叟無欺,呵呵。”史發富拍著胸膛保證。
有人抿嘴偷笑,自然是對這句話不肯茍同了。
“咦,各位都早到了,為何還不進去呀。”史發富東張西望了一陣,又發出這么奇怪的一問。
“說是要等十點鐘胡廠長來了才能進去呢。”
“哪來那么多破規矩呀,走,我帶你們進去。”史發富甩了甩手,大搖大擺的走到鐵門處,用力一推,鐵門吱呀著開了,看門的保安一見是他,也沒敢阻攔。
眾人跟在他肥碩的屁股后面魚貫而入。
史發富輕車熟路的帶著眾人徑直進了會議室,就跟逛自家菜園子似的。
坐定后,他從皮包里摸出一包軟中華,拆了,抽出一顆點上,準備把煙盒放進包里,猶豫一下,又把煙往會議桌的中間一扔,豪爽的說:“抽煙,抽煙的隨便抽啊。”
立刻有人拿起來掏煙。
這年頭,軟中華可是煙中極品,許多老煙槍終身都沒能嘗過一口。
煙霧滾滾中,一干粗人海吹胡侃,忘乎所以,就是沒人搭理田子欣。
史發富時而發出爽朗肆意的笑聲,一副帶頭大哥顧盼自雄的倜儻樣兒;時而彈著煙灰瞇眼打量對手,目中閃爍著狡獪。
田子欣靜靜的坐在一邊抽自己的洞庭湖,心說就你們這幫土包子,老子以后會甩你們不知多遠。
………
到了十點鐘,廠長胡大孝夾著一只公文包來廠,經過會議室時略略瞟了一眼,就直接去了自己的辦公室。
過了大概十分鐘,工作人員進來宣布競標正式開始。
這年頭競標可沒后來那么規范,沒什么標書之類的,就是競標者輪流進去和廠長談,廠長根據談的結果決定選哪家。
老板們陸陸續續進去談。
田子欣不動聲色的觀察,根據談的時間,各位出來的表情來判斷競爭對手的成敗與否。
這跟面試差不多,面試時間長短,面試者出來后的表情基本可以判定是否被錄取。
史發富談的時間最久,大概半個小時,出來時滿面紅光,忙著和人打招呼,興奮異常,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輪到田子欣了,他深呼吸幾口氣,默默祈禱幾句,便提著箱子進去了。
胡大孝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他年過四十,濃眉大眼,雙目銳利,配上墻壁上的一幅巨大的雄鷹展翅遨翔圖,給人一種有魄力有能力的感覺。
其實也是這回事,棉紡廠是集體企業,常年虧損,三年前他接了盤,短短一年時間就扭虧為盈。
胡大孝見田子欣居然這么年輕,又文質彬彬,和一干老粗完全不一樣,頗感意外,友善的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說:“小伙子,請坐。”
“多謝胡廠!”
田子欣坐下,先主動做了自我介紹,胡大孝聽了,贊許的點頭道:“你年紀輕輕能辦起個廠,是很不容易的。”
“還需要胡廠多支持才行!”田子欣順著桿兒爬。
胡大孝微微一笑,說:“小伙子,現在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請胡廠問吧。”田子欣不卑不亢的說。
“第一,你這紅星磚瓦廠每日產量是多少,第二,價格多少,第三,磚的質量怎么樣。”
“胡廠真是目光敏銳,善于抓要害,抓重點,一下子就問到點子上了。”
田子欣先拍了一個彩虹屁過去,然后胸有成竹的答道:“回胡廠的話,本廠現有存磚十五萬口,每日產量五千口,三十天可以交齊全部三十萬口磚!
因為貴廠量大,本廠讓利一分,九分錢一口出售。
至于質量,我再怎么吹噓您未必相信,只有親自驗過才知道,相信胡廠火眼金睛,目光如炬,一定能辨別優劣。”又一個彩虹屁拍過去了,才打開箱子,按順序擺上了十二口紅轉。
“紅,星,磚,瓦,廠…為,社,會,主,義,添,磚,加,瓦!”
“嘿,有意思,小伙子,這口號有點意思啊。”胡大孝乍一看磚上烙印著的字,頓時眼睛亮了。
此時不裝逼,更待何時。
田子欣立刻昂首挺胸,語氣錚錚的說:“胡廠,敝人認為作為一個民營企業家,不能只顧自己賺錢,必須要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才行!”
胡大孝愣了一下,笑了笑,也沒說什么,先是仔細端詳磚的顏色,再拿起來掂了掂,磕了磕,也沒說質量怎么樣。
貴人語遲,城府頗深。
完了,他抬頭問天子欣:“小伙子,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沒了。”
“胡廠日理萬機,我就不打擾了,十分期盼和貴廠的合作。”田子欣知趣的站起來,主動上前和胡大孝握手,胡大孝的手粗大又有力。
“子欣,談完了。”出了棉紡廠,汪永年忙迎上了問。
“嗯。”田子欣呼了口氣。
“談的怎么樣?”
“應該還行吧。”
“回扣的事說了沒有?”
“這個倒沒有。”
“啊!”汪永年一愣,滿是惋惜的跌腳嘆道:“子欣,唉,你怎么就……我跟你說啊,這年頭做生意都是這樣的,俗話說的好‘水至清則無魚’,世上就沒有不吃魚的貓啊。”
田子欣搖了搖頭,道:“我看胡大孝是有大志向的人,不會貪圖這種蠅頭小利。”
“唉……”汪永年不知該怎么說這個小舅子了,只剩下一地哀嘆。
田子欣并不是迂腐不化的人,他只是想賭一把。
胡大孝是一個有大格局的人,五年后,也就是1994年,棉紡廠在胡大孝的帶領下成功上市,是京川縣歷史上第一家上市公司。
可以肯定的是進去談的人都明里暗里說了回扣的事,自己如果也提,并沒有什么優勢。
而自己不提,說不定事情就能成。
有些事情有時就得這樣反向操作才行,說不定這根救命稻草就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