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站在窗邊,沉思許久。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夜色,遠方的上城區依舊燈火通明,盡管這些天里發生了如此之多的大事,這個城市依然運轉如常。
他回想著過去。
從穿越前在地球上平淡的生活,到這半年來在銀盔城經歷多次生死的冒險,就像是一場夢一樣。而直到今天,在眺望著這一片寂靜平和的黑夜時,他依然有種不太真切的感覺。
是啊,一直都在戴著面具生活,如何能夠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真實呢?
不過是從一場夢,來到了另一場夢罷了。
現在該醒了。
蘇文灌完了手中瓶子里最后一口伏特加,這東西作為某個D級任務的安慰獎,一直都被他敬而遠之放在角落,今晚終于想了起來。而并不出乎蘇文的意料,對于很少喝酒的他而言,它就像辣椒水一樣恐怖,刺激得他連呼吸都不太順暢。但在這種時候,反而是這種感官上的刺激,才能使他稍微好受一點。
喝了酒的蘇文腦袋有些發脹,遠處的景物也變得略微模糊。
但思維似乎更加清醒了。
他明白自己應該做什么——他其實早就明白,只是在今天之前,他和當初的賽文·阿萊耶一樣選擇了裝傻。雖然兩人的動機不太一樣,但結果是一樣的,那便是最終都會辜負莉蒂西婭的心意。
而她到底做錯了什么?
“離開她,放她自由吧,也讓賽文·阿萊耶真正長眠。”
在蘇文的心中,一個聲音不斷重復道。
是啊,該結束了。
一瞬間,一切都不再重要。
期待的旅程,被托勒密大魔導師收為弟子的光明未來,芙蕾尼·歌莉斯坦寧肯葬送前程的搭救,莉蒂西婭的愛意……蘇文知道,這些東西其實都不屬于自己。他所擁有的,只是這具軀殼里那個孤單仿徨的靈魂,僅此而已。在穿越的第一天,自己沒有拋棄賽文·阿萊耶的身份,或許便是最大的錯誤。
自己應該更早下定決心的。
蘇文收起了酒瓶,將床鋪和房間整理妥當,然后取出了所有的金幣,將他們裝進一個箱子里放好。之前自己半年來的積蓄,再加上早上在唐納德那里的收獲,應該剛好能夠還清阿萊耶家族的欠款,而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出的彌補。
隨后是系統空間里裝著行李的箱子,蘇文將它們逐一取出,整齊擺放在房間里,堆得滿滿當當。但他很快發現了一個問題——根據自己對莉蒂西婭的承諾,這些箱子現在本來應該“在帝國商會托管處”,而不應該出現在這兒。
所以說,一個謊言,往往需要更多謊言去彌補。
蘇文不會再對莉蒂西婭撒任何謊了。
緊接著,他找來紙筆,用最簡短的話把發生在賽文·阿萊耶身上的事情寫了下來。除了省略掉“系統”的存在,蘇文將所有事情都如實相告,等到明天莉蒂西婭醒來,進入了這個房間時,她就會明白一切。
賽文·阿萊耶已死的事實固然很殘酷,但如果還讓莉蒂西婭心存念想,那對她而言,反而是另一種更為甚之的殘酷。
長痛不如短痛。
完成這些事后,蘇文打開箱子,最后瀏覽了一遍賽文·阿萊耶的過去。一張張相片上的笑臉,代表了這位天才的短暫一生。他如夜空中最亮的流星般劃過,亦如轉瞬而逝的焰火熄滅。而如今天邊的新曙光已經出現,但在光芒消逝后最深邃最黑暗的夜里,這顆流星卻在絕望中化為灰燼。
今夜之后,他便會徹底長眠。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冒牌的賽文·阿萊耶。
該走了。
至于未來如何,蘇文還沒想好。但今晚的莉蒂西婭讓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拖下去,否則他害怕自己會真的沉淪其中。
沒錯,蘇文承認,在這半年的時間里,這名半精靈也早已成為了他最重要的人。如果今晚無法下定決心,恐怕他就再也無法下定決心了。
但就在咬緊牙關,準備徹底與賽文·阿萊耶的身份告別時,蘇文忽然注意到,裝滿相片的箱子角落里,似乎有著一個不起眼的匣子。
自己之前一直都沒有注意到它。
會是什么呢?
蘇文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打開看看。
隨著一陣更加濃重的陳腐味道,蘇文發現里面并非是更早時的相片,而是一本破舊泛黃的厚重畫冊,打開看時,上面全各種幼稚的涂鴉和線條,接連幾頁都是如此。短暫的疑惑之后,蘇文大概猜出了這是什么——恐怕是賽文·阿萊耶小時候的“作品”。
小孩子總是有亂涂亂畫的天分,而當時的阿萊耶子爵,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然把這些涂鴉裝訂成冊,竟珍而重之收藏了起來。
蘇文隨意翻閱著。
可以想象,那時的賽文·阿萊耶或許才三四歲大,連鉛筆都拿不穩,所以畫出來的線條歪歪扭扭。比如在其中一張紙上,他想要畫出當時的阿萊耶一家六口,結果畫出來的角色蘇文壓根就認不出來誰是誰。但比起這種有意識的圖畫,更多的還是些亂七八糟的線條,根本看不出什么信息。
而就在蘇文感覺并沒有什么意思,打算將手中的涂鴉冊放回匣子里時,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眼前畫紙上的一角。
然后,臉上的表情有些凝固。
只見這里同樣是歪歪扭扭的線條,但線條之間交錯縱橫,似乎拼成了兩個字。
“蘇文”
不是大陸通用語,而是漢字!
巧合?
蘇文心想,同時下意識快速翻了十幾頁。可這一翻不要緊,他忽然像是見了鬼一樣,條件反射般把畫冊扔了出去。
只見在其中一頁泛黃的紙上,同樣畫滿了歪歪扭扭的線條,但蘇文卻看得清楚,它們分明是幾十個重復的漢字!
蘇文蘇文蘇文蘇文蘇文蘇文蘇文……
“這不可能……”
蘇文喃喃道,背脊一陣發涼。
他整個人仿佛失去了力氣般,癱坐在地。蘇文可以發誓,無論前生還是今世,他都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隨后,他搶起畫冊,再次仔細盯著這頁畫紙,終于確定了不是自己的錯覺。
為什么?
為什么在賽文·阿萊耶兩三歲時候的亂涂亂畫上,會出現自己的名字?
如果是一個兩個,或許還可以理解為是巧合,但現在“蘇文”兩字寫滿了整整一頁紙!這就說明,哪怕寫的再怎么歪歪扭扭,當時的賽文·阿萊耶,也確實是在有意描繪這兩個字的一筆一劃。
這也就意味著,“蘇文”這兩個字,對賽文·阿萊耶而言,是在他牙牙學語之前就早已經熟知的東西!為何自己的名字,會在自己穿越前的十幾年就出現在賽文·阿萊耶的腦袋里?
三四歲的孩子,恐怕連話都不太會說,更別談認得文字了。所以……賽文·阿萊耶,莫非也有他蘇文的記憶?!
不行!
僅靠這兩頁蒼白的涂鴉,蘇文無法接受這么荒謬的結論。
萬一真的就是巧合呢?
接下來,蘇文小心翼翼地翻看起了起匣子里的每一張涂鴉,生怕漏掉了任何細節。沒過多久,他的目光就再次停留在一張被涂得亂七八糟的紙上——在一個角落里,蘇文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巧合!
這處涂鴉和剛才看到的中間隔了幾十頁,說明不僅絕非同一天畫的,甚至中間還隔了相當長的時間。
很快,蘇文緊接著發現了第四處、第五處、第六處甚至更多自己的名字,基本每隔幾頁就會出現一次。而除此之外,他甚至還看到了除名字以外讓他無比熟悉的簡單符號。比如用紅色畫筆繪制的五顆特殊排列的五角星、這個世界上絕對不存在的飛機坦克的簡筆畫、以及同樣是漢字,但歪斜到幾乎難以辨認的“媽媽”、“爸爸”、“姐姐”字樣……所有的這一切,都像山一樣的鐵證,抽打在蘇文的心臟上。
他的心跳很快,感覺氣血在往頭上翻涌。
事實就是這么荒謬。
兩三歲時的賽文·阿萊耶,就已經擁有了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記憶。這些記憶的主人,除了自己“蘇文”以外,不可能會是第二個人。
這本畫冊很厚,有兩三百頁,并沒有被畫完,只有大約三分之一被用過。而當蘇文翻到了有內容的最后一頁時,原本就難以平復的心情,就像是被扔進了狂風巨浪中的孤舟般,凌亂到連呼吸都忘記。
這一頁上沒有圖案,只有歪歪扭扭的線條拼成的三個難以辨認的漢字。
“我是誰”
它后面的所有畫紙,都是一片空白。說明在這一頁之后,賽文·阿萊耶再也沒有往上面畫過、或是寫過任何東西;同樣說明,從記事起,賽文·阿萊耶就逐漸忘記了所有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記憶。
時間仿佛凝固。
許久之后,蘇文翻回了寫滿自己名字的那一頁。
這一次,他仿佛能夠從上面歪歪扭扭的一筆一劃看出無比焦慮的感情,而越是到后面,鉛筆留下的痕跡就越粗越深,甚至最后連畫紙都被撕裂——這對于一名幾歲大歲的孩子而言,究竟是用了如何歇斯底里般的力氣來書寫?
而那時候的賽文·阿萊耶,到底在想些什么?
……
一段屬于賽文·阿萊耶的塵封記憶,逐漸在蘇文眼前浮現。
……
“兒子,你知道嗎?我和你母親從你出生那天就明白,你這輩子肯定不是普通人。”
“為什么您會這么說呢,父親?”
“因為你既沒有哭,也沒有鬧,就像是個大人一樣看著我們。而當你的母親對你說‘我是媽媽’的時候,你立刻把‘媽媽’重復了一遍。這是許多小孩出生幾周或者幾個月后才能做到的事情,所以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個天才。”
“那我當時喊了‘爸爸’嗎?”
“呃……沒有。”
……
這并非是他第一次回顧這段記憶了,因為自豪的阿萊耶子爵不止一次對賽文·阿萊耶提到過這件事,還把它作為談資般動不動就在親朋好友面前夸耀,想不印象深刻都難。
但蘇文一直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同尋常的,因為他猜測這里面肯定有不少阿萊耶子爵“藝術加工”的成分。更何況,就算是真的,也不算是什么驚世駭俗的事。不過是喊聲媽媽罷了,要是生下來就能談笑風生并吟詩一首,那才叫離譜。
但現在,這段熟悉的記憶,卻忽然有了更加復雜的味道。
賽文·阿萊耶在出生時就說出“媽媽”,是否意味著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能夠完全理解這個詞的含義?
要知道,“媽媽”這個詞匯幾乎在任何語言中都通用。因為它是一個人類嬰兒最容易發出的聲音,也往往是嬰兒在來到人間后說出的第一個詞語,而哪怕是在這個異世界,大陸通用語里的“媽媽”,發音也同樣是mama。
但大陸通用語的“爸爸”就和漢語發音完全不同,所以除了幾乎世界通用的“媽媽”外,當時的賽文·阿萊耶恐怕根本就不知道眼前的這對夫婦在說些什么,自然也就不會給出額外的回應——這種細思恐極的推斷,逐漸充斥在了蘇文的腦海中。
而所有的這一切,都指向了一個讓蘇文三觀崩塌的事實。
莫非……
所謂穿越,其實是自己的錯覺罷了,自己根本就是賽文·阿萊耶本人。而自始至終,都并沒有一個叫做“蘇文”的外來靈魂占據了賽文·阿萊耶的身體,而是在那個后者決定結束自己生命的風雨交加的夜晚,那段早已被遺忘的、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記憶覺醒了,于是他便以蘇文的身份獲得了新生!
順便還解鎖了個系統。
就……
挺突然的。
蘇文癱在地上,雙目無神,大腦仿佛被抽空,視野內一片空白。他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根本看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突然,他抬起手,結結實實給了自己的肚子一拳。
然后是四肢、胸膛、臉……
蘇文說到做到,如果賽文·阿萊耶出現在自己面前,那么一定要揍他一頓,而現在,他兌現了承諾。他下手絲毫沒有留情,大約幾分鐘后,便滿臉是血,蜷縮著身體倒在地上。
可表情卻像是在狂笑。
如果有人這個時候看到他,十有八九會以為這個人已經瘋了。
蘇文就這么足足躺了十幾分鐘,才終于平復了心情。接下來,他起身默默回收了堆滿整個房間的箱子,然后把書桌上的留信撕成碎片,再回到系統空間里洗了個冷水澡。
至于全身上下的淤青和傷口,他并沒有修復,也不打算修復。他決定讓它們疼的更久一些,以便讓他不要忘了自己之前曾經做過什么蠢事。
在這個過程中,蘇文覺得,自己其實應該更早發現端倪的。
莉蒂西婭并沒有因為賽文·阿萊耶忽然變得開朗而懷疑他是不是中了邪,而是非常高興“曾經的主人”終于回來了;布萊德·唐頓在嘲諷蘇文時,也說他這半年越來越像“當初的天才”,所以看著很不爽;甚至連闊別數年的魔法學院的院長,在見到蘇文后的第一反應,也是欣慰地脫口而出“你還是這么個性格”。
這就說明,在他們眼中,自己這個“蘇文”,和過去的賽文·阿萊耶,無論在語態、行為、還是習慣上,看起來都是同一個人。
或許,這就是當局者迷?
而接下來,許多事情也就說得通了。
不愿面對的閣樓儲物室、有意避免踏足的上城區、收到魔法學院信件時的不滿、在看到歌莉斯坦那襲銀發時的震驚、面對喬西·帕特子爵和其他銀盔城貴族拜訪時的冰冷……
所有一切,蘇文先前都以為,這只不過是源于自己對賽文·阿萊耶的記憶產生的共情罷了。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這些其實全都是發自心底的反應。因為蘇文就是賽文·阿萊耶本人!
那么,莉蒂西婭……現在恐怕還沒睡吧?
畢竟她那樣勇敢地鼓起勇氣,卻被自己冷冰冰不留余地拒絕,換位思考一下,蘇文簡直不敢想象自己會有多么難受。
唉,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蠢事!
必須得想個辦法圓過去。
……
十分鐘后,身穿睡袍的蘇文來到閣樓,敲響了莉蒂西婭的房門。
足足過了好幾分鐘,門才緩緩打開。
門后的莉蒂西婭雖然一看就盡力整理了儀容,但微腫通紅的雙眼還是讓蘇文立刻知道她肯定大哭了一場。
“我可以進來么,莉蒂西婭?”
“怎么了主人?”莉蒂西婭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平靜,但格外沙啞的聲音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連忙捂住嘴。
“很抱歉讓你難受了,但有些事情,是絕對不能讓淑女主動去做的。”
蘇文輕聲說完,便掰開了她用來捂住嘴的手,俯下身子深深吻了下去。與此同時,他用另一只手將房門緩緩關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