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
這一次,尼古拉斯卻沒有出現如同往常的“震驚”或“恍然大悟”之類的反響,而是重復了一遍這個詞匯,聲音中透著遲疑和凝重。
“怎么了?”
蘇文看出他的異常,出聲問道。
尼古拉斯立即道:“沒什么,我將奉命為之。既然這是塔蘇里先生您的意見,想必主上也是這么認為的,那么我便不再多慮。”
蘇文失笑:“我重申一遍,尼古拉斯,有想法就直說,沒必要拐彎抹角試探,更不必憋著。你雖然效忠于主上,但主上想要的可不是一個唯命是從的工具。”
短暫的沉寂后,尼古拉斯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那便請恕在下直言不諱。”
隨后它問道:“塔蘇里先生所指的路,是怎樣的路?”
“當然是至少等同于銀盔城主干道‘永固’級別的鋪裝道路。”蘇文回答。
“果然如我所想。”
它又問:“那么,路要修在哪里?”
蘇文再答:“從短期來看,用它們取代銀盔城周邊各大城鎮之間原始的砂石路;從長期來看,我希望是特里底斯行省境內一切需要但沒有道路的地方。”
又是片刻的沉默,尼古拉斯忽然發出輕嘆:“這可是項大工程。”
“沒錯,這的確是一項大工程。甚至比起英雄協會本身,這項工程都要費時費力費錢許多倍,所以在瑪爾塔利亞效忠之前,我并沒有立場提出這樣的要求。但現在,我認為時機還算合適。”頓了頓,蘇文又道,“還是說,這對瑪爾塔利亞而言有些困難?”
尼古拉斯連忙否認:“不不,您誤會了,我并非因為它的成本而感到遲疑,只要是能夠達到主上目標的事,即便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完全值得。更何況,以瑪爾塔利亞的積累,想要在特里底斯境內修路,還遠算不上什么傷筋動骨之事。”
說這里時,它仿佛終于下定決心,轉而道:“只是我在想,如果僅僅是修筑道路,真的能夠‘簡單’達成目標嗎?”
面對尼古拉斯少有的質疑,蘇文并沒有急著解釋,也沒有用‘主上’的名義搪塞,而是反問道:“我想先聽聽你的看法。”
略作思索后,尼古拉斯緩緩開口。
“我能夠理解您為何會提出這個方略,因為修筑道路的確是件一舉多得之事。它不但需要很長時間來完成,還需要成千上萬的普通勞動力參與進來,可以一次性提供大量的工作崗位;此外,一旦道路修通,它還可以為商人和旅行者提供更加便利的環境,促進不同區域之間的溝通及經濟往來,并以此間接提高人們的生活水平。”
“但問題在于,無論是商人還是旅行者,數量上都只能占據極少數,他們的身份也無法代表多數人。那些真正屬于大多數的底層人,比如鄉野中的農夫、城市里的貧民,更低一層的奴隸,其實大部分終其一生都不會離開居住的地方,無論他們生存在城鎮還是鄉野,那里都會是他們從出生到死去的牢籠。”
“這不僅是因為按照多倫的律法,底層平民乃至奴隸都屬于當地的貴族統轄,未經后者允許,根本不得隨意出行,更因為對他們而言,出行也實在是一件無比奢侈的事情。真正的窮人可坐不起馬車或魔導車,他們只能依靠自己的雙腿,因此對于這些人來說,修路與否,其實和他們都沒有太大關系。”
“再者,銀盔城周邊各大城鎮之間的道路,之所以至今為止依然是砂石路,是因為它已經足夠滿足一般使用需求。哪怕花費巨大代價,讓城市中才有的鋪裝道路遍布整個行省,倘若商人還是那些商人,旅行者還是那些旅行者,一切就不會有本質變化,畢竟真正重要的不是道路本身,而是行走在道路上的東西。”
“這樣看來,或許在‘修筑道路’的過程當中,部分能夠充當勞動力的底層人可以得到恩惠,但是等道路修筑完畢,這東西和他們就再也沒有瓜葛。恰恰相反,能從修筑道路的行為中能夠得到最多好處的,反而是那些被主上所厭棄的貴族——作為各大商團、工廠幕后的掌權者,他們才是最希望道路系統完善的家伙。”
蘇文靜靜聽完,神色中難免有些驚訝,因為他忽然發現,尼古拉斯這家伙,不知道從何時起,似乎真的已經完全代入了主上的“愿望”來思考問題。他實在有些難以置信,尼古拉斯明明是尊貴為亡靈魔導師的瑪爾塔利亞掌門人,如今看待問題的出發點,卻直接指向主上所在意的那些“底層民眾”。
驚訝之余,蘇文暗中勾起笑意。
這人行,能處!
“你是在擔心我們的工作反而為那群貴族做了嫁衣,對嗎?”他通過1號塔蘇里的口吻向尼古拉斯反問道。
“這幾乎是必然的結局。”
話已至此,尼古拉斯顯然不再隱瞞想法。
蘇文卻笑意更濃。
“這恰恰也是我提出修筑道路的原因之一,若非對他們有好處,那些散布各地的貴族們,怎會心甘情愿讓我們在他們的地盤上動土?不僅如此,我們最好能夠利用這點,讓他們也出點力氣,而非完全由瑪爾塔利亞自掏腰包。”
眼看尼古拉斯若有所思,他繼續說道。
“尼古拉斯,你的分析還挺全面,足以看出你對此有過深入思考,甚至有可能在我提出之前,就已經考慮過這種做法的可行性,但你還是看得不夠長遠。你是否有想過,我之所以說要修路,主要是因為我們以后需要用到它?”
“原來如此。”尼古拉斯的聲音舒緩了不少,“這么說,在您的計劃中,果然不僅僅是修筑道路這么簡單。”
“正確。”
蘇文以1號之口沉聲道。
“我的計劃全名為‘基本建設’,簡稱‘基建’,除了道路交通外,還包括土木建筑、水利工程、農場、工廠、學校、醫院等基礎設施構建;其中修筑道路是最為基礎也是最為重要的部分,其余的一切事務都需要它的支持。這是一項長期工程,必須要提前做出準備,否則等我們有朝一日發現已有的道路完全無法滿足需求時,就為時已晚。”
“原來如此,確實是我膚淺了。”
尼古拉斯如此說道,但過于平靜的語氣說明了他并沒有為此感到驚訝,而且顯然還有疑慮未能解除。
果不其然,下一秒,它話鋒一轉。
“但實際上……塔蘇里先生您所描繪的藍圖,在多倫境內早已存在先例,那便是如今少主身處的托斯卡納行省。在那里,即便是學園都市之外的世界,都與多倫的其他行省有著巨大不同:首先便如同您描述的那樣,托斯卡納有著四通八達的‘永固’級混凝土道路,有些地方甚至是更為高級的瀝青混凝土路;除此之外,‘基本建設’早已經全面覆蓋,幾乎每個地方都能夠感受到不亞于其他行省主城的先進程度。”
“但這一切都只是表象,因為整個托斯卡納行省,早在數百年前就早已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底層民眾’了。如今生活在那里的,要么是多倫的精英階層、要么是本土的貴族后裔、要么是來自外地的豪紳富商——關鍵是在整個過程中,并沒有爆發過多少流血式的欺壓,原本生活在托斯卡納的原住民們,其實是被悄無聲息的‘替換’、‘同化’而非‘消滅’。”
“究其原因,以貴族為代表的上層階級,有著太多兵不血刃的方法,將利益從底層民眾手中巧取豪奪,甚至還有可能因此被后者感恩戴德。這也正是困擾我的最大難題,底層的那些可憐人之所以待在底層,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無法保護自己的利益,更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保護,甚至連什么是真正的利益都不清楚。”
“因此,長遠來看,進行基礎建設的確可以一定程度上讓銀盔城的普通平民過得好起來,但是當貴族們展露出爪牙時,我們卻很難阻止。因為只要他們不采取極端手段,我們若是強行干涉,很容易就會從‘英雄’變成‘加害者’。如您所言,我的確曾經考慮過類似的方案,但這就是我最終將其否定的根本原因。”
聽到這里,蘇文不僅發出了贊嘆:“你說得很好啊!尼古拉斯,我不得不承認,你對這一切都看得很透徹。”
“過獎了,塔蘇里先生,可問題仍沒有解決……或許這也在您的計劃之中?”
“解決?只要我們做好了,就不需要解決解決問題,因為問題根本不會出現。”蘇文操縱著塔蘇里的身軀微微搖頭道,“你舉的例子并不恰當,托斯卡納的基本建設進程之所以導向了一個極端,是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推動者并沒有改變人們的思想。從最開始,那里的基本建設,就不是為底層平民準備的,而是為了服務貴族、超凡者、富人三大群體,這和主上希望看到的‘基本建設’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請勿忘記,在主上的眼中,這世上沒有貴族、平民和奴隸的區別,亦沒有超凡者和凡人的區別,人與人之間都是完全平等的存在。尼古拉斯,好好思考一下吧,這句話中便有著你所需要的答案。”
此話說完,蘇文操縱著1號極具高人氣度地飄然而去,只留下了原地陷入沉思的尼古拉斯。
與此同時,千里外的學園都市,豪華餐廳廁所里的蘇文摘下了同步戰術目鏡,嘴里不禁發出了自言自語的嘀咕。
“沒想到事情居然變得這么復雜……我明明只是想順口忽悠尼古拉斯修條路,方便我回特里底斯行省老家的時候飚個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