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簌簌,江岸邊一片青黃班雜的蘆葦隨之起伏。
正中稍偏西的陽光照耀在吳塘江上。
這條浩蕩東向,川流萬載的江水見證過華夏最富庶的年代,也見證了華夏至暗的百年歲月,并將繼續見證于廢墟中再造的新華夏重歸世界之巔。
奔騰的江水與時代的洪流在此匯聚,譜寫著屬于這一代人的奮斗史。
人生不過幾十載,相于浩瀚之歷史,不過滄海一粟。
但這幾萬日的光陰,卻是每個人真真切切的一生,或悲或喜,或榮或衰......
吳塘江南岸,一片連綿幾百畝的楊樹林,遠遠看起來倒也有幾分氣勢。
只有走近之后才能發現,粗細不一的樹木長勢并不好,甚至還有病蟲害。
樹林南邊有一條簡易的土路。挨著土路的一側,幾間藍頂白墻的彩鋼簡易板房點綴在樹林中。
板房周圍還用鐵絲網圍了一個巨大的院子。
此時院內正有一個30多歲的女人和旁邊的幾位婦女說著話,說話的同時手里還不停地做著活計。
女人戴著草帽,帽內裹了條絲巾。
腳上穿著膠靴,下身套著一件綠色防污連體橡膠工作衣,橡膠衣的直到胸口處才變成背帶,再從雙肩跨過。
雖然未施粉黛,但女人五官明麗,膚質細膩。
不過可能是由于風吹日曬,膚色有了一絲暗啞。
女人的手也引人注意,五指纖細修長。但與她手相格格不入的是手中的工作。
此時正拿著一支鏤耙,把地上一堆堆的雞糞拖到一處。
膠靴上,橡膠衣上,甚至手上都有著星星點點的穢物。
但女人卻似渾然未覺.......
“家寧,你別干了,一會我們來。”
一位面目和善的婦女對趙家寧說道。
“貴嫂,沒事,我干一點是一點。”
趙家寧笑著對‘貴嫂’回道。
說話間,趙家寧直起腰左手扶耙,右手在自己后腰處捶了幾下,目光看向無邊無際的樹林,然后苦惱地嘆了口氣。
趙家寧原本是一所中學的音樂老師,但在二胎懷孕時,因為當時的特殊情況便辭職了。
那時候趙家寧的丈夫工資不算低,并且還不時在境內外地理雜志上刊登一些攝影作品,于是一家人的日子也還算寬裕。
但六年前,趙家寧的丈夫在沒有與家人商量的情況下,自己報名去了一個內戰國家采訪,然后再也沒了消息,生死不知。
一年以后,丈夫工作的報社按因公殉職給了8萬多塊錢的補償款。
趙家寧雖然不接受丈夫已經去世了的說法,但在家里還有兩個孩子的情況下,自然是不會拒絕這筆錢。
但得了這筆錢沒多久,就有一個兒時姐妹登門拜訪。
當時因為丈夫失蹤正感覺生活黯淡無光的趙家寧,與這位別有目的的小姐妹之間迅速親密起來。
取得了趙家寧的信任后,小姐妹總有意無意地說起一個投資速生楊的生意:投資少,見效快,不用打理,沒風險......
聽的久了,沒做過生意的趙家寧便慢慢動了心。
家里失去了丈夫的收入,趙家寧也沒了工作,只靠存款總會坐吃山空。
對于這些都心知肚明的趙家寧,最終下定決心,準備以每株一元的價格買5萬株樹苗。
但只有樹苗沒有地方種也是不成的。
此時姐妹又自告奮勇說到可以在余州幫趙家寧尋地。
趙家寧對姐妹感激不盡。
幾個月后,姐妹帶著趙家寧和余州市政府簽了合同,租下500畝吳塘江南岸荒地。
樹苗在荒地里長了一年,這一年里趙家寧沒少費工夫。
因為有年幼的女兒還要照顧,便余州縣城兩地跑,從來沒做過農活的她也開始跟著工人學習澆水、施肥、防治病蟲害等等。
但按照合同一年后要來收購樹苗的公司卻找不到了,姐妹也人間蒸發。
此時,趙家寧才明白受騙了。
不過,家里僅有的積蓄已經花的七七八八了。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市政府也來收租了。
原來,吳塘江南岸有幾十平方公里的荒地,土質不行,種糧食產量都比別的地方低上一大截。
政府又覺得丟在那里可惜,便面向社會公開尋求土地開發,農業、商業皆可。
但這片遠離市區又要過江的貧瘠土地既無商業價值,亦無農業價值。根本無人響應。
于是市府就出了第一年免租金的政策。
趙家寧的小姐妹就是鉆了這個空子。
而吳塘江南,偌大面積,唯一簽下土地合同的就是蒙在鼓里的趙家寧。
其實市府的地租要的只有幾萬塊錢,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
但這對那時的趙家寧來說仍是無法跨越的難關。
當時面臨的只有兩條路,要么交租,要么退地。
趙家寧知道一旦退了土地,這輩子靠自己就再不易翻身了,甚至還會給兩個孩子落下饑荒。
思慮再三,趙家寧頂著嫂子難看的臉色,人生中第一次向哥哥張口借了錢。
但那個時代幾萬塊不是小數,趙家寧的哥哥傾盡全力也湊不夠。
走投無路的她又找到了孩子的爺爺,集兩家之力才終于把這個地租交了上去。
事后,趙家寧明白這些樹是指望不上了。
但又不舍得砍掉,于是用鐵絲圍了一塊林地,搭了幾排雞舍,從附近的村莊請了幾位工人養起了雞。
但華夏人常說的‘福禍相依’,在這次事件中也得到了體現。
交完地租的第二年,余州市政府對這片無主土地進行確權。
本著誰開發,誰使用,誰擁有的原則,趙家寧憑借著手中的合同和交款單據擁有了500畝林地。
當年這片破敗之地無人關注和眼紅,市政府也有千金示骨的誠意,手續很順利地辦了下來。
然后再過了一年,余州把這片區域規劃成了大學城,又新建了兩座跨江大橋。
雖然趙家寧這塊地是在大學城的最外圍,但因為巨量建設工人的消費能力,她的肉雞和雞蛋因為地理優勢瞬間走俏起來。
慢慢養雞場的規模越來越大。
終于在今年,趙家寧還清了欠款。
但付出的代價則是幾年的韶光,外加從來沒有體驗過的辛勞。
趙家寧曾經最驕傲的,彈鋼琴的靈動雙手,此時翻過手掌,已全是老繭與皸裂。
即使這樣,趙家寧每天早上仍會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涂上一遍護手霜,雖然保護不了干活的手掌,但至少手背還算光潔細嫩。
趙家寧幻想著有朝一日,丈夫回來,自己仍能坐在鋼琴前彈一曲......
想到這些,趙家寧環視一圈樹林,心中謀劃到:今年能留下點錢給兩個孩子添些新衣服了。東邊那片林子以后養些豬也行,靠近吳塘江的地方可以挖個魚塘,再養上些鵝鴨。
即使你不在了,我也總得努力掙些錢讓兩個孩子快快樂樂長大不是.......
趙家寧正思索間,忽看到院門口飛奔進來一個小小的人影,還未近身,‘咯咯,咯咯’的笑聲已經遠遠傳了過來......
......
兄妹倆下車時,記不清路的沈君諾已經錯過了林場最近下車點。
路上沈伊諾數落著哥哥‘這么大的人了,連路都記不住’。
沈君諾自覺理虧,也不辯駁。
兩人呼哧呼哧往回趕了半個多小時才看到林場的院子,剛走到大門口,眼尖的沈伊諾發一聲喊就向院內一個正在發呆的身影沖了過去。
沈君諾在身后看著妹妹的小書包和兩只羊角辮上的小雛菊,隨著奔跑的節奏整齊地左右擺動,不由笑了起來。
趙家寧看到小人影第一時間就認了出來,先是錯愕,然后是開心。
丟下手中的鏤耙,迎著小人兒跑了過去。
當母女倆跑近的時候,趙家寧看到女兒想要撲上來的樣子,趕忙剎住了腳步,急速地擺著手道:“別抱,媽媽身上臟。”
沈伊諾哪管那么多,仍是邁著一雙小短腿,腳下不停前沖。
趙家寧看到這樣的情形,連忙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跑了起來,還半轉著身子,一手按在頭頂的草帽上,一手繼續向身后的女兒搖著。
沈伊諾看到媽媽見到自己竟跑開了,便當成個游戲一般,邊笑邊喊“咯咯,媽媽,咯咯咯。”
趙家寧也受到女兒笑聲的感染,放慢腳步,讓女兒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
但又故意讓女兒追不上,邊跑自己也開心的哈哈笑了起來。
沈君諾站在大門口靜靜看著母女倆滿院子追逐大笑,不覺間嘴角也咧到了最大。
這般光景,值得用生命去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