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來的蠢貨如此大膽,竟敢沖撞王爺的龍船,是活膩了嗎?!”
聞得有小船正在緩緩靠近,且絲毫沒有退避的意思,亭中韓王的家臣門客們頓時怒不可遏。
正所謂主辱臣死,明眼人都能從船尾的旗幟輕易看出來船主人尊貴的身份,那艘過路的客船卻視而不見,不但沒有立即退避三舍,反而橫沖直撞而來,簡直是欺人太甚!
群情激憤之下,眾賓紛紛起身抱拳,請世子殿下下令甲士將其驅逐。
更有甚者,大聲嚷嚷著要把船上那兩個,不識天威,不懂規矩的賤民捆起來,丟入河中喂魚。
一時間,雕梁畫棟的涼亭中喧嘩之聲愈演愈烈。
“諸位,且稍安勿躁。”
這時,坐于上首的梁恒終于開口了。
他掃了擠在席中的眾賓一眼,目光平淡如水,英俊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似乎什么事也沒發生。
“不過是艘路過的客船而已,看你們的模樣,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天塌了,皆入坐!”
“這...是...”
眾賓似乎沒想到一向乖戾霸道的韓王世子會說出這種話,不由面面相覷,臉上皆露出幾分羞愧,轉身重新回到座位坐下,垂頭不語。
亭中一下子安靜下來,再無半點呻吟,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梁恒見狀,滿意地點了點頭,嘴角緩緩一勾,忽然看向一旁的司馬暉,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司馬賢弟,你說,翱翔在九天之上的巨龍,可曾在乎過身下捉蟲路過的燕雀?”
司馬暉聞言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舉起桌上的酒杯,笑道:
“世子殿下言之有理。”
然后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哈哈哈,好!”
梁恒大笑,起身對身下眾人道:
“這才對嘛!今日就算老天真的塌下來,也阻止不了我等飲酒尋歡!”
說著,他將酒壺整個提了起來。
“來,諸位滿上,咱們喝個痛快!”
“殿下神武!”
眾賓皆舉杯附和。
片刻之后,亭中熱鬧如初、
隨著梁恒大手一揮,更有一對對體態婀娜,面如桃花的舞女款款入席,起舞翩翩。
季天陵獨自坐在案后喝著酒,一襲白衣纖塵不染,斜眼聽著周遭的喧鬧,眸底一片泠然。
“師兄,咱們會不會和他們撞上啊?”
烏篷船頭,陸芊兒蹲在一旁,一手托腮,一手溫柔地摸著元寶的小腦袋,扭頭看著身側閉目打坐的李長清。
“不會。”
李長清眼都不睜,淡然回道。
“哦。”
小姑娘鼓起小臉兒,眨著水靈靈地大眼睛望向已近在咫尺的巨大樓船,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喃喃自語道:
“好漂亮的大船,芊兒要是能上去坐坐就好了...”
“吱吱!”
元寶贊同地舉起了手。
小猴盯著船上鑲嵌的寶玉,一對烏溜溜的招子閃閃放光。
隨著一大一小,兩船之間的距離漸漸縮短,寶船上的雕梁畫棟,屋檐飛閣也逐漸變得清晰。
陸芊兒不知從哪搬出來一個小馬扎,坐在上面,仰起小臉打量著對面船上的景物,杏眸中興致勃勃。
對她來講,世俗中的一切事物都像是童話書中的,只聽師傅講卻沒有親眼見過。
頭一次近距離接觸如此奢華的大船,心中盡只有一個念頭:
既然不能親自上去體驗一下,能過過眼癮也不錯嘛!
這小姑娘腦子里對什么皇帝王爺之類只有個模糊的概念,并沒有實質性的認知,更不懂什么是畏懼,將船上數十面容冷峻的黑甲武士視若無物。
完全是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無知者無畏的態度。
至于元寶,那就更不怕了!
你指望畜生能懂什么?
“師兄,師兄,你看那里,好像有好多人在舉行宴會耶!”
小姑娘眼尖,立即便注意到了船頭亭中熱鬧喧嘩的景象,頓時興奮地驚呼起來。
此時,太陽剛剛升起,天際的朝霞已漸漸褪去,溫暖的陽光灑下,江面波光粼粼。
李長清被她吵得眼睛疼,無奈地嘆了口氣,從入定的狀態中退了出來,緩緩睜開雙眼,瞥了一眼船頭。
身為天人,自然視力極好,方圓百米之內,纖毫畢現,小到飛蠅腿上的絨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雖只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便已將船上一切納入眼簾,而后心中發出一聲輕咦,臉上涌起一絲驚訝。
這年頭,換血、開脈境界的高手已經如此不值錢了嗎?
隨便瞟了一眼,便看到不止三五人。
還真是稀奇...
李長清想著,目光緩緩放在了船頭。
他能通過聆聽人體血液流動的聲音,來判斷武者的境界。
處于換血境的武人渾身血如汞漿,厚重沉凝,流動時猶如滾石磊磊,聲勢如潮,十分容易區別。
在這艘韓王龍船上,血如汞漿的武人竟有足足七人之多,除非在京城武行,或是大門大派的總部,否則很難得見如此盛景。
李長清的目光在船頭亭中上首,身披蟒袍的英俊青年,和坐在角落獨自飲酒的白衣青年身上劃過,又看了看黑甲武士為首的獨目老頭和他身旁的兩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
最后,將目光緩緩落在了船中的一座三層繡樓的樓頂。
那里軒窗紗墻,更有裊裊薄煙彌漫,有一道玲瓏有致的黑影正對窗撫箏,琴聲飄渺。
與此同時。
陰暗的房間中,忽然傳出一聲刺耳的裂帛之聲,十分突兀。
清脆悅耳的琴聲戛然而止。
“小姐,怎么了?”
隨著一聲驚呼,從精美的白玉屏風后面快步走出了一位身段窈窕,面容姣好的少女。
此時,少女貝齒微張,愣愣地盯著窗前,美眸中掩飾不住地驚愕。
“沒事,剛剛走神了。”
溫婉的聲音響起,涓涓似山間流淌的清泉。
身披流彩云錦月裙,頭佩金玉步搖,面罩紫綃蠶紗看不清面容,氣質雍容華貴的女人緩緩起身,眼角如淚痣般的朱砂襯托得她分外妖嬈,使人見之難忘。
女人垂眸看了眼崩斷的琴弦,心中有些愕然,一雙如秋水般的鳳眸下意識望向窗外,茫茫的江水之上。
“是誰...”
就在剛剛,她正沉浸在裊裊的琴音中時,冥冥中忽然生出一種被人窺視的感覺。
似乎有一道淡漠的目光,從遙遠的地方,穿過層層阻隔,落在了她的身上。
雖然只是一瞬間,卻讓女人光滑如玉的脊背上冒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
在那道目光下,她感覺自己就好像是被剝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渾身的底細被看了個精光,毫無保留。
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羞恥之感,如潮水一般涌上心頭...
女人齒扣紅唇,強行按下心中的不適,輕聲問道:
“小白,剛才...有人經過嗎?”
“啊?”
身后的少女被問得一愣,下意識回道:
“沒有啊!”
頓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
“哦,對了,我之前在甲板上聽兩個軍士聊天,說有艘客船剛才大搖大擺地從旁邊經過,那船老大真是個愣頭青,幸虧韓王世子沒有理會,不然那船上的人肯定全被丟到河底喂王八了...”
女人伸斷了她的話,籠在面紗下的俏臉卻已勃然變色。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小姐。”
小丫頭茫然地撓了撓頭,雖然不知發生了什么,還是在迷迷糊糊地行禮后,緩緩退了出去。
“究竟是何人...”
女人喃喃,倚窗望向江面。
大河水霧迷漫,煙波渺茫,窮目遠眺,卻僅能望見一道朦朧的船影,漸漸遠去。
“希望不會是變數吧...”
她扶額,而后幽幽嘆了口氣。
且不說李長清這一驚鴻一瞥給樓閣中的女人帶去了怎樣的心理陰影,但這件事對他來說,不過是進京路上的一個小小的插曲。
沒過多久,便被拋之腦后。
就算船上有七名換血、開脈境界的武林高手,也只換來了他片刻的驚訝。
就像在一群哈士奇中不經意間瞥見了一條真正的狼,新奇一陣很快就過去了。
畢竟在先天大宗師面前,眾生平等。
說句囂張的話,別說七個換血、開脈境,就算再多十倍,對他來說,也不過是一劍的事。
先天與后天之間的差距,猶如云泥。
與韓王龍船擦肩而過,之后的幾日再無波瀾。
轉月的六月初六,烏篷船從大河流入惠水,順利進入到了津北府的地界。
按照陸芊兒先前制定的計劃,一行人會在惠水旁的興安城停留幾日,好好領略一下這座千年古城的魅力。
興安城,早建于前朝,經歷過無數次戰火的洗禮,時至今日,城中的古跡遺址雖然已經過多次修葺,卻還大致保存著原本的面貌。
興安不大,城中景色秀美,青石磚鋪就的小巷長滿青苔綠蘚,房屋鱗次櫛比,粉墻黛瓦,古城墻鼓樓隨處可見,城郊外更零零散散著許多千年的道觀、古剎,其中便有聞名天下的芥蘭觀,觀中有一個老道士,道號烏鶴,便是之前與云陽真人下棋的那位,渾身“漆黑”的老頭。
烏鶴道人也是位劍法高深的劍客,今年雖已年過六十,卻威風不減當年,一桿大劍打遍天下無敵手。
早在幾十年前,這老道便已成就凝罡宗師境,在大梁有赫赫威名,曾與號稱“天下劍甲”的“劍神”獨孤一闕論劍點蒼山,最后僅以半招落敗,被稱為“天下第二劍”。
這名頭雖然難聽了一點,但也不算太掉價。
說起“劍神”獨孤一闕,確實是天縱之才,生而知劍,早年間嗜劍如命,十二歲換血大成,十五歲開脈,年僅二十七,便凝氣成罡,邁入宗師之境,又過六年,凝罡圓滿,距離陸地真仙的先天境界近差最后一步。
而這最后一步,卻困了他整整十三年。
直至今日,尚未功成,現如今獨孤一闕已年入不惑,不知此生是否還有望成就天人。
李長清成就先天后,對方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竟獨身提劍,登門挑戰。
道他不愿仗著境界以大欺小,便與對方約定不用內力真罡,只憑劍招劍術斗了一場。
說起來這獨孤一闕不愧是“劍神”,在李長清的劍下撐了足足四十七個回合,才敗下陣去,遺憾落敗,已經很不容易了。
李長清和烏鶴道人還是在云陽真人的壽宴前認識的,雖然沒聊多久,也算相談甚歡,此次來到了他的地盤上,不去拜訪也說不過去。
于是在進城之前,一行人率先去了一趟郊外山中的芥蘭觀。
沒想到到了地方,卻見觀門緊鎖,觀主并不在家,只在門上留了張紙條,上寫:
出門云游,不知何時歸,訪客有事請留言。
李長清對此哭笑不得。
這老頭還真是有個性...
既然撲了一空,沒必要在此多待,便轉身帶著小師妹離開了。
兩人一猴沒費多少功夫便進了興安城,可能是城內商人游客眾多的緣故,城門并未設門禁,甚至連一個士卒的影子也看不到,側門大敞著,隨意進出。
走在熙來攘往的街頭,李長清也不用牽著小師妹的手,更不會勾小指頭...
咳咳...
說實話,雖然這興安城他也是頭一次來,卻沒有太多興趣。
和他相比,陸芊兒這小妮子則格外的興奮,東瞧瞧,西望望,大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錯過一點點新奇的景象。
不管是往來行人的衣著,還是車馬建筑,甚至街道兩側各種各樣的小攤,她都會好奇地湊過去,一探究竟,活像一只出籠的小獸。
兩人從正午逛到傍晚,直到天邊披上赤色的晚霞,小姑娘的臉上才終于露出些許倦意。
陸芊兒幾乎把古城逛了個遍,李長清也在后面跟了一遍。
一圈下來,他手里懷中,掛滿了大包小包的各種玩意兒,從小童耍的撥浪鼓,到女子佩戴的小手飾,應用盡有。
生下來第一次,李長清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勞累。
不是體累,而是心累。
元寶早已不堪重負,此時已趴在他的肩頭睡著了。
在李長清的強烈建議下,小姑娘終于同意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先緩一緩。
于是兩人隨便找了一間酒樓,沒想到剛進大廳,道人便是愣住了,旋即搖頭發出一聲感慨:
“這世界真是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