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元七年六月初九。
今天,對于上京百姓來說是特別的日子。
不僅是因為今夜將在御河橋頭舉行的煙火盛會,更因為來自西域北蠻的使者團將于今日寅時進京。
一早,天剛蒙蒙亮,京都府北玄門附近的酒樓茶館,便被前來看熱鬧老百姓和江湖客坐了個滿滿堂堂。
街頭、巷尾、樓閣,甚至房頂屋瓦之上都坐滿了人。
其中有走南闖北的商賈走夫,也有獨來獨往的劍俠刀客,就連江湖上各大世家門派,也有不少前來圍觀的。
當然,更多的還是京都府的老百姓。
只要是人,都好看個光景,到哪兒都不例外。
古代不比現代,在交通條件極度落后的條件下,大多數平民百姓一輩子也沒去過多遠的地方,也就只能在生活的城市四周轉轉,對于其他地方發生的軼事,大都是道聽途說來的,誰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們早就聽茶館里的說書先生講,北蠻草原上那些韃子這些年沒少侵擾大梁的邊疆,殺城掠寨,宰了不少他們的同胞。
北蠻,北蠻,最是野蠻。
殺人放火,毫無人性。
傳說,那些韃子個個生得身長兩丈,面如羅剎,聲如震雷,騎著會吐火,渾身披著重甲的妖馬到處燒殺搶掠,最喜吃人,下酒菜用的都是三歲幼童的心肝,簡直和妖魔沒什么兩樣。
這種描述雖然夸張,卻還是有不少愚昧大眾深以為然。
那北蠻子要不是妖魔的化身,咱們大梁北邊會年年傳來都戰敗的消息嗎?
當然,這種東西也就只能迷惑一下沒有文化的老百姓。
京都府里凡是讀過書,對北方戰事稍微有點了解的,都不會相信這種鬼話。
北邊草原上的韃子雖然兇悍,這些年勢力發展得越來越大,對大梁朝北方六州的侵略也更加頻繁,但到底還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的血肉之軀,而不是什么身高兩丈的羅剎惡鬼。
不過,話雖是這么說,但這些人對北邊的那些韃子還是十分好奇的,也都想親眼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才能被傳得跟妖魔一樣可怕,打得鎮北府的將士們灰頭土臉,成為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聽說去歲,那韃子中最強大的部落正式成立了王庭,國號烏蒙,尊立五大先天大宗師之一的,號稱“天下氣力無雙”的巢洞梧,并立其所建的薩滿教為國教,在草原上大肆宣傳其教義思想。
也不知過了一年的時間,北蠻如今是個什么樣子。
這種想法促使著人群涌向北玄門,帶著一睹為快的好奇,或不屑,或戲謔,或審視的目光紛紛落在城門口。
說到底,中原王朝的子民對從北邊來的落后蠻子們,還是打心底有著濃濃鄙夷的。
寅時三刻,來自草原的車隊終于緩緩駛入了京門。
先不說其會帶去如何的騷動。
且說李長清坐在蒲團上,忽聞北邊傳來一陣陣嘈雜之聲,緩緩睜開雙眼,從蒲團上起身,結束了朝霞的打坐。
一日之中,朝霞與晚霞之際乃是紫氣,也就是天地靈氣最盛之時,借著這個時機打坐運行周天,增蓄丹田內真氣事半功倍,效率驚人。
從在扶劍峰閉關開始至今,他丹田內的真氣已足足翻了一番,距離滿足突破的第一個條件,凝聚真氣之海,近在咫尺。
估摸一下,大概再過個七八日,應該就差不多了。
凝聚真氣之海雖不能為李長清帶來實力上的飛升,卻是一道雄厚的保障。
真氣之海一旦凝成,他以后便幾乎不用再擔心因真氣不足產生的影響了。
說起來,能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取得如此大的進展,九成九都多虧了下丹田內的那枚尸魃陰丹。
沒了此物日夜不休的運轉,就算李長清的天賦才情,想要做到如今這一步,也至少需要三五年的苦修。
這枚小小的陰丹才是他能在短時間內,凝聚真氣之海的底氣,或者說是最大的功臣。
至于原理,其實也很好理解。
這枚從尸魃體內誕生的幽藍色丹丸,名為“吸魂丹”,行屬純陰,與天地間逸散的生性純陽的靈氣就好比是磁石的南北兩極,相引相吸。
這陰丹說是陰丹,實則是一件功率極大的“吸靈器”,能將天地間的靈氣吸納入體,在經過周天運轉化為自身的真氣,凝聚在丹田之中。
最關鍵的是,這件“吸靈器”還可以用真氣催動,通過注入真氣,來調控其運行的功率。
每當清晨和傍晚之時,李長清便會往陰丹里注入大量的真氣,催動其對靈氣的吸引,而平時,他則反其道而行之,使其對靈氣的吸引功率大大降低,維持在一個較低檔的水平。
這樣,就不用擔心陰丹吸引的天地靈氣過多,而導致丹田內氣息紊亂。
簡直完美。
李長清也沒想到,當初在瓶山地宮中的無心之舉,竟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大的收益。
這或許便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
謝謝你,尸魃!
拎起還在睡夢中的元寶披在肩上,李長清推開房門,走到對面敲了敲,房內沒有絲毫動靜。
道人眉頭微微一皺。
下了樓,才發現陸芊兒這小丫頭早就起了。
此時,正俏生生地立在客棧大廳,笑吟吟地跟店小二聊著什么。
見到李長清從樓上下來,頓時小跑著迎了過去,脆生生叫了聲:
“師兄,咱們出發吧!”
“去哪兒?”
李長清一愣。
“嘿嘿...”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咬了咬粉唇,扯著他的衣角憨笑道:
“去北玄門呀,昨天不是說好了嗎!”
“北玄門?”
李長清摸著下巴,疑惑地道:
“我怎么記得,昨晚明明說,今天要去酒巷吃鹵豬手,難道是我記錯了?”
“這個...酒巷和北玄門不都在城北嘛,咱們先去北玄門,再去吃鹵豬手,兩不耽誤的,嘻嘻!”
陸芊兒大眼睛里閃過一抹狡黠。
“嗯...你這么說,好像是有那么點道理...”
李長清故作沉思。
“不過...”
就在小姑娘以為得逞之際,他忽然話鋒一轉:
“你要先告訴我,去北玄門做什么?”
在道人似笑非笑目光的注視下,陸芊兒泄氣似的低下了頭。
“好吧...”
“剛才店里的小二哥說,今天有烏蒙王庭的使者團進京,好多人都去北玄門看了,芊兒也想去湊湊熱鬧...”
說完,小姑娘面露忐忑,生怕師兄會拒絕。
“烏蒙?”
李長清有些意外的同時,心中也不由生出幾分好奇。
說起來,他還從沒去過草原,自然也沒見過傳言中剽悍勇猛的烏蒙族勇士。
“沒想到今年太后壽辰舉辦的動靜這么大,連北蠻的王庭也派使者進京了...”
不知為何,這讓李長清忽然想起了之前曾在城外山上看到的兇兆。
感慨了一聲,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走吧,咱們也去看看!”
“師兄最好了!”
小姑娘聞言,頓時喜笑顏開,歡呼一聲,急忙提著衣裙邁著輕盈的步伐跟了上去。
兩人來到城北時,北玄門已被圍觀群眾堵了個水泄不通,放眼望去,烏泱泱的全是人頭,根本擠不進去。
遠遠地,能看到一輛車隊正從北玄門緩緩駛來。
好家伙,這是進了動物園嗎,這么多游客?
李長清無語,當機立斷,斥重金包了臨街一座酒樓最奢華的天字號雅間,便帶著小師妹和元寶登上了頂樓,又點了兩壺老酒,居高臨下俯察四周。
過了好一會,直到酒喝盡了,烏蒙王庭的使團才慢悠悠地出現在了前方街道的拐角。
小姑娘和元寶頓時瞪大了雙眼,趴在窗欞前興致勃勃地望向車隊。
李長清也瞥了一眼。
只見那車隊雖浩浩蕩蕩,但大多都是威武雄壯的烏蒙騎士,披著與大梁迥異的圍脖甲胄,腰間佩著圓月彎刀,跨著頭大頸短,四蹄矮小的棗紅馬。
烏蒙漢子肥壯的身子壓在比中原駿馬小一號的矮腳馬背上,著實顯得有些滑稽,惹得路邊圍觀群眾不時發出陣陣嘲笑。
走在隊伍前方的是一個使者打扮的中年漢子,長得其貌不揚,面色黑紅,留著短髭,小辮子油光發亮地梳在腦后,一對如鷹般銳利的小眼睛直視前方,對四周的議論與嘲笑聲充耳不聞。
那使者旁邊,是個舉著烏蒙王旗的高大漢子,滿臉橫肉,額前有一道猙獰的刀疤。
漢子高高仰起頭顱,那鼻孔對著兩側的京都百姓,一邊嘴角高傲地微微翹起,表情囂張,似乎根本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
那目中無人的樣子立刻便引起了眾人的不滿,尤其是那些常年刀尖舔血的江湖客,頓時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叫罵挑釁之聲不斷。
“這些梁人,只會逞嘴上功夫,都是些沒卵蛋的孬種,一個能打的都沒有,遲早都會成為我們偉大烏蒙勇士鐵蹄下的灰燼!”
漢子滿臉不屑地望著道旁激憤的人群,愈發趾高氣昂。
“巴特爾,別做得太過了,我們這次來到上京,可不是為了挑起和大梁朝的紛爭的。”
這時,烏蒙使者略帶警告地看了漢子一眼,淡淡開口。
他雖然一直目視著前方,眼角的余光卻從兩側的樓閣人群中掃過,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容。
“大梁朝不愧是萬國之首,這京都府中臥虎藏龍,行事別太囂張,萬一得罪了什么不該惹的人,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
“哼!”
那叫巴特爾的惡漢聞言,冷冷地哼了一聲。
“阿爾斯楞,你這個膽小鬼,竟然會害怕這些懦弱的梁人,簡直是給我們偉大的烏蒙勇士丟臉!”
“若是有梁人敢來挑戰的話,我巴特爾求之不得!”
他獰笑道:
“我會讓他們親眼看著自己的頭被擰下來!”
烏蒙使者搖了搖頭,沒再說話,眼底浮現出一抹譏諷。
“叔伯,那便是被烏蒙人稱為‘太陽’的阿爾斯楞嗎...”
街旁的一處閣樓里,面如冠玉,劍眉朗目,鼻梁英挺的青年盯著烏蒙使團遠去的背影,輕生問一旁的中年人道:
“他旁邊那個丑陋的漢子又是誰?”
“沒聽說過,應該只是使團的隨從吧!”
中年人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烏蒙人這次派使團進京,大概是借太后圣壽的機會來議和的,他們王庭初立,內外不穩,現在這忙著和更北邊的落霜人打仗,來年估計是不會再南下侵擾邊疆了,倒不足為慮。”
“英兒,此次進京參加太后壽宴,你還是應該把注意力多放在其他勢力身上,除了我梁州林氏,中原其余七大世家和一流江湖宗派的人幾乎都到齊了。”
“中原壺天四杰全至,東海七劍來了六個,江南八龍到了五個,可謂群英薈萃!”
“就連珞珈山少林寺和...”
他說到這,頓了頓,語氣變得十分嚴肅。
“嵯峨山太虛道宮,都會派人前來赴宴。”
“太虛道宮”這四個字一出口,包廂內的氣氛霎時凝重起來。
面容俊朗的青年神色一凜,下意識挺直了腰板。
“現在的京都府,說一聲魚龍混雜也不為過啊!”
中年男人嘆了一聲,緩緩起身走到窗前,突然回頭緊緊盯著青年,鄭重地道:
“英兒,到時你要謹慎行事,注意言行,不要隨意挑事,但也不能怕事,絕不能墮了我林家槍的名頭!”
“是!”
林英噌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抱拳俯身,一雙眼睛里光彩熠熠,渾身微微顫抖起來,說不清是畏懼還是興奮。
“師兄,你說那些烏蒙男人頭上為什么都扎著辮子啊?”
陸芊兒眨著大眼睛,不解地看著李長清。
“可能是他們的民族習俗吧!”
道人嗑著瓜子,隨口答道:
“畢竟是游牧民族,跟咱們這些種田的自然有很大的差別,不足為奇。”
“哦...”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抬頭又問道:
“師兄,什么叫‘游牧民族’呀?”
“咳...”
李長清面露為難。
“這個嘛...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說完,他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塞進元寶懷里,催促道:
“小猢猻,別愣著了,趕快去樓下找小二給我買壺好酒來!”
元寶看了看懷里的元寶,呲牙咧嘴地抗議道:
“吱,吱吱!”
要喝酒的自己去買!
一個巴掌。
“快去!”
李長清一瞪眼。
“吱...”
小猴子抱著頭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