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聲令下,數百宮人便如水般流轉起來。
宮殿兩側,頓時便有一排排身段婀娜的宮女手托銀盤玉盞,如一只只蝴蝶般翩翩在席間穿梭款行,惹得無數目光流連忘返。
會英殿中,群英舉杯把酒,言笑晏晏。
英雄席前,眾豪擊缶作歌,珍肴琳瑯。
隨著宴會順利的進行,飯足酒酣,眾賓也都漸漸放得開了。
眾賓雖大多來自武林上頂尖的宗派勢力,在江湖上地位頗高,但說到底,還是一群江湖草莽,鏗鏘武人,舉手投足間豪邁瀟灑,不拘禮數。
情到高潮,便縱聲大笑,交杯換盞以食,轉頭便把身處皇宮內院之事忘得一干二凈,只顧談笑吃喝。
不時有人嫌宮里的白玉酒盞太淺,太小家子氣,便將盛飯的瓷釜斟滿美酒,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席前,效仿江湖規矩,把釜高舉過頂,抑揚頓挫地唱一段祝壽贊,而后仰頭將釜中大半升的酒水盡數灌入肚中,打個飽嗝,以空底以示四方,拱手而回,引得一眾喝彩。
高坐在龍椅上的太后似乎對江湖里的人事十分了解,見此僭越之舉,不但不見絲毫惱怒,反而含笑頷首,看上去頗為和藹。
上前賀壽的英杰一輪又一輪,太后娘娘也笑了一陣又一陣,看上去十分開懷。
據說太后的娘家原也是綠林出身,現在看來所言非虛。
旁邊侍立的宮女太監久居深宮,一舉一動皆須遵循禮規,哪里見識過如此江湖氣,紛紛被熱鬧喧雜的氣氛渲染,不時抿嘴偷笑,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
看那些個大俠豪客,此時一個個在宮殿之上放浪形骸,這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過新鮮!
一時間,皇宮之上,草莽之氣縱橫,大內之中,武林豪邁當道,竟也水乳交融,其樂融融,覺不出半分違和。
就連那龍椅上的小皇帝,見此情景也坐不住了,顧不上屁股火辣,趁著母后與太虛道宮一眾真人交談之際,偷偷從高臺上溜入席間,尋到幾個相識的世家弟子,把酒言歡。
唯獨那鶴發童顏的老太監,自始至終侍立在太后身前,雙手兜在袖中,佝僂著身子俯視著殿中眾人,目光淡漠如冰。
哦,還有太虛道宮的鶴山真人,同樣盤坐在蒲團上,不吃也不喝,閉目養神,視殿中喧鬧于無物,木訥的臉上沒有絲毫多余的表情。
好似山巔一塊爬滿青苔的老石頭。
在他身旁,雩山真人作為此次道宮進京隊伍的話事人,自然要照顧周全,時而回頭對眾弟子吩咐幾句,時而與對面的少林智善法師談經論道,十分活絡。
期間,太后也與他慰問了幾句,雩山真人也一一予以回答,言語得體,讓人絲毫看不出兩家之前曾有過不小的沖突。
只是不知為何,這話頭聊著聊著,就有些偏了。
太后問:
“雩山道長,本宮雖久居深宮后苑,也嘗聽聞天下武林‘南少林,北太虛’的偌大名頭,不由心向往之,如今天下,武林俊杰豪雄輩出,太虛道宮名列前茅,自然不乏天賦異稟之輩,本宮實在是好奇,不知可否請道長略作一敘?”
太后說得很含蓄,但明眼人都能聽得出來,無非想領教一下太虛道宮年輕一代中有哪些卓越出眾的弟子。
這在江湖上不是什么秘密,自然也算不上探聽機密,何況師門向來以勢大示人,世間一切陰謀詭計、魑魅魍魎在煌煌大勢下無所遁形,雩山真人雖無所畏懼,但涉及師門弟子,還是要稍微謙虛一下的。
于是他微微一笑,道:
“太后娘娘謬贊,天才武林人才濟濟,青年俊杰如過江之鯉何其多也,貧道師門底蘊微薄,從掌教到弟子,上下一心向道,不喜打打殺殺,因此培育出的弟子大多道法精深,武功低淺,與一眾武林同道相比,未免顯得平平無奇,倒是讓娘娘失望了。”
“想來,師門‘洞’字小輩開脈者,不過寥寥十數,換血大成者,亦不過幾十人而已。”
雩山真人回答的十分“低調”。
以太后幾十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聞言嘴角也不由狠狠抽了一下。
誰人不知你太虛道宮現存的堇、守、陽、山、洞五輩中,“洞”字輩雖然人數眾多,按年齡卻是是最小的,最大不過而立。
怪不得江湖武林約定俗成,每次排年輕一代“壺天四杰”、“東海七劍”之類的名號,從來都要將你們太虛道宮剔出去。
連最小的“洞”字輩都有十幾個開脈境的一流高手,更別說幾十換血大成,簡直不當人子!
如此算來,中原的壺天四杰放到太虛道宮里,那豈不是“泯然眾人矣”?
這誰頂得住啊!
如果這也叫平平無奇的話,那天下武林間便無人可稱作天才了。
望著下手一臉內斂含蓄的雩山真人,太后心中萬馬奔騰的同時,不由生出一絲絲羨慕與嫉妒,而后轉為更深的忌憚,臉上卻還要維持著禮貌的笑容。
“雩山道長實在太過謙虛了,依本宮看,太虛道宮底蘊獨步天下,諸位真人武功深如海斗,若是有念想,想必一統武林也是易如反掌...”
“太后娘娘此言謬矣!”
雩山真人聞言神色即刻一凜,挺直身子,面容變得無比嚴肅。
“我道門弟子,習武以修身,蘊氣以養德,而絕非是用來殺戮爭雄,涂炭生靈,我太虛道宮亂世則下山救人,盛世則甘老泉林,此乃祖師戒律,凡門下諸子,永世不得違背。”
“爭霸統一之事,實是荒謬無稽,還請娘娘切勿再出此誅心之言!”
他這話說得毫不客氣,甚至是以訓斥的口吻,十分嚴厲,絲毫不給大梁當今最具權勢的女人面子。
此言一出,周遭霎時一靜,身后一眾“洞”字輩弟子皆挺胸抬頭,露出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就連閉目養神的鶴山真人也忽地睜開了雙眼,向上看去。
“大膽,竟敢對太后娘娘出言不敬!”
老太監見狀,走上前對眾真一聲厲喝,兩道白眉豎起,目光銳利如劍,一股雄厚如海的氣勢從其身上散出,將太虛道宮眾人籠罩。
在這股宗師氣勢的壓迫下,雩山和鶴山兩人雖是不懼,身后諸位小輩弟子卻漸漸有些撐不住了,一個個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如此良辰美景,不易發生沖突,小僧斗膽,還請太后娘娘息怒。”
這時,身旁一聲洪亮的佛號響起。
少林寺首座智善法師緩緩從座位上起身,走到了眾人之間,雙手合十,面容和煦。
同時,一股如烈日般耀眼的氣勢緩緩升起,將籠罩在太虛道宮眾人上空的陰冷驅散。
老太監猛地瞇起了眼,后退了半步,眼底浮現出一抹濃濃的忌憚。
臺上如此大的動靜,殿中群雄此時就算再遲鈍,也不可能發現不了,紛紛看了過來,一個個目光愕然,臉色迷茫。
渾然不知發生了什么。
剛剛不是還其樂融融嗎,怎么突然就劍拔弩張了?
看著模樣...
似乎是太后娘娘與少林寺、太虛道宮兩大武林魁首起了沖突啊...
眾賓見狀,紛紛放下手中酒杯,目光驚疑不定。
這兩方隨意拿出一個,都不是在座的能惹得起的,萬一當廷血拼起來,倒霉的肯定是他們這些人,這可如何是好?
一時間,殿中眾人心情各異。
甚至有那膽小的,發覺形勢不對,已經開始悄無聲息地向殿口退去,想要趁人不注意溜之大吉。
“李有福,退下!”
這時,太后娘娘似乎才反應過來,揮手一聲怒斥,喝退了老太監。
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光潔白皙的額頭,起身對眾賓道:
“諸位英杰不必在意,方才只是一個小小的誤會,今日本宮壽辰,請諸位盡情享受。”
“眾宮娥,上御酒佳肴,宴會繼續!”
她說完,便有更多的宮娥女侍從帷幕后蓮步款款而出,為群雄獻上美酒好菜,果蔬糕點。
殿中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了足有十幾秒,復才又繼續舉杯談笑起來。
只不過這一次,眾人再也無心宴飲,注意力紛紛從歌舞酒菜轉移到了高臺之上,悄悄偷瞄著事情的發展。
寂靜之中,誰也沒注意。
大殿角落里,一個小太監低著頭,緩緩消失在了大殿的門口。
太后見殿中氣氛逐漸恢復,這才幽幽嘆了口氣,緩緩走下龍椅,來到太虛眾真身前,微微欠身,滿懷歉意地道:
“剛才的事,是本宮失言了,還請雩山真人,智善法師見諒。”
“福生無量天尊,貧道的言辭也稍有不妥,也請太后娘娘恕罪。”
雩山真人打了個稽首,心中稍稍松了口氣。
“阿彌陀佛。”
智善法師再度念了一聲佛號,對太后微微俯身,而后又坐了回去。
之后,宴會如約進行,臺上眾人很默契的,再沒提江湖武林之事。
轉眼間便忘掉了剛才的不愉。
正聊著,太后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忽然好奇地問道:
“雩山道長,本宮前些日子在宮里,聽人說起貴派守沖真人新晉為先天大宗師,還曾與渤海侯交手略占上風,今年剛滿二十五...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呵呵...”
雩山真人聞言先是一愣,回過神來露出一個略顯尷尬的笑容,頷首道:
“確有此事。”
“守沖師祖年紀輕輕便成就天人,況古罕有,確實是天縱之姿,實乃吾等后輩弟子之楷模。”
“哦?”
太后目露驚色,嬌軀一震,美眸流轉間,千般思緒自腦中閃過,頓了頓,贊道:
“本宮之前還以為只是妄言,沒想到世上竟真有如此風華絕代的人物,年僅二五便已是先天大宗師,陸地神仙,真是年輕有為,令人艷羨...”
接著,她話鋒突然一轉,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了一嘴:
“據本宮所知,你們太虛道宮弟子似乎不忌婚娶?”
“呃...確如太后娘娘多言。”
“不過師門規定,僅有年齡在三十歲以上的弟子方可自愿還俗。”
雩山真人雖不知對方此言何意,卻還是如實回答了。
“原來如此。”
太后聽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高臺下,林英緩緩放下酒杯,皺了皺眉。
就在剛才,他右眼皮忽然狂跳不止,這讓他心里生出了一股忐忑不安之感。
他扭頭望向族叔林北,壓著嗓子低聲道:
“北叔,不知為何,我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好像這里將要發生什么不好的事!”
“嗯?”
林北收回放在高臺之上的目光,不解地瞥了自己的侄子一眼,有些莫名其妙。
“咱們現在可是在皇宮大內,戒備森嚴,高手環伺,整個京都府沒有比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能發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見侄兒面色依舊難看,便轉過身,耐下性子溫聲說道:
“英兒,頭一次進宮見到太后和皇上難免有些緊張,這也正常,你只管放下心來,飲些御酒,品嘗品嘗宮廷菜肴,等過一會宴會結束,我便帶你回梁州。”
“到家后,我再...”
他話還沒說完,只聽身后“噗通”一聲,扭頭一看,只見一個華衫大汗臉色漲紅,撲倒在地,竟已不省人事。
林北見狀一愣,而后搖頭苦笑道:
“這人是冠南府崇武盟的寇香主吧,聽說也是個開脈多年的高手,怎這般不識禮數,竟敢在宮廷之上喝得爛醉,真是...”
不等他說完,又是一陣“噗通噗通”的倒地聲。
不過眨眼間,便又有十幾個武林上赫赫有名的高手相繼撲倒,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不對!”
林英噌地一聲站了起來,目光驚駭。
“這...”
林北緩緩張大了嘴。
他此時也察覺到了不對。
一個人喝醉還有些可能,但十幾個換血開脈境界的武林高手接連倒地,那絕對是出了大問題!
“咦,王老二,盧老三,你倆怎么回事啊,才喝著點兒酒就不行了?!”
周圍眾人見這忽然嘩啦啦倒地了十幾個,當即也十分詫異,有認識的便抬手去扶。
這一碰之下,卻覺對方渾身軟若無骨,再一摸鼻息,頓時大驚失色。
“死了?!”
“什么!”
眾人聞言大驚,一身酒意瞬間便醒了大半,急匆匆圍攏過去,俯身去挨個試探倒地的十幾個漢子。
沒有心跳脈搏,呼吸停止,瞳孔放大...
果然是死透了!
“天吶!”
“這怎么可能?!”
一時間,會英殿中亂作一團。
“肅靜!”
高臺上,老太監面容肅穆,捏著嗓子一聲尖吼,震得整個大殿簌簌發抖。
“太后娘娘、陛下圣駕前,不得無禮!”
太后娘娘鳳顏微冷,緩緩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強大的氣場一下子壓過了慌亂。
“諸位,出了什么事?”
高臺兩旁,太虛道宮眾真與少林寺眾僧面面相覷,不知忽然何事喧嘩。
來了!
唯有雩山真人眼睛一瞇,沒有絲毫猶豫,從懷中摸出李長清之前給他的傳訊子符。
手腕一抖,便將其焚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