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膳,張小辮兒便起身辭別了師父,依依不舍地出了宅門。
臨行前,李長清特意將他叫到身前,給了他兩件法寶和一枚傳訊符,叮囑他萬一遇到危險,可借此通知自己。
經過道人一上午的開導,張小辮兒雖然已有了些心理準備,但到了真動身時,心中還是不免有稍許忐忑。
那白塔真人畢竟是塔教教主,生性殘虐,冷血無情,身上到底有什么詭異手段誰也說不清。
此去它身邊臥底打探,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
張小辮兒走的時候一幅沙場赴義的模樣,頭也不回,頗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氣魄———
直到被道人一腳踹在屁股上。
“這臭小子,還挺會裝,這次讓他去是選對人了!”
李長清望著張小辮兒的背影消失在巷尾,忍不住笑罵一聲,轉身回到了屋內。
張小辮兒扮作打雜小廝混入提督府將會發生什么,暫且擱下不提。
時間流水般轉眼而過。
很快,便來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在這期間,李長清早已通過在靈州城中四處走訪,了解到了關于塔王寺舊址的一些傳說,還親自走訪了一番。
但可惜,始終沒發現什么奇特之處。
據茶鋪里的那個伙計講,這靈州城中在幾百年前,有個寺廟名為塔王寺,寺中有座寶塔,壯偉輝煌,高可入云,被視為天下群塔之王,因此得名。
傳說中,這座寶塔不僅常年為佛光籠罩,塔中還常有精怪藏納,因此,便屢屢有一些聳人聽聞的異事發生。
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塔見”奇觀,此異象又被叫做“云中塔影”,與城南婁氏槐園并稱為靈州兩大怪談!
但到底“塔見”異象究竟是什么,城內眾說紛紜,都是各說各的,沒有一個統一的口徑,只因這奇觀一甲子中僅會出現五次。
以往每相隔十二年,靈州城附近的山上就會升起白霧,日光照到上面,便隨即顯現出無數古塔的影子,這些塔影大小不一,倏忽萬狀,前邊一座消失隱去了,下一座才會緊接著出現。
那茶館伙計說,他曾看過塔影最多的一次,只在半個時辰之內,就陸續出現六十四座寶塔的身影!
傳說那是數千里之內的各處的名塔有靈,都前來朝見靈州塔王。
李長清原先以為這種“塔見”奇觀應該是一種罕見的海市蜃樓。
很可能是因為塔王高得出奇,一旦有日光將靈州古塔的塔影投射在云層上,便會隨著空中聚集的云氣變幻不定,所以塔影也隨之變化。
說白了就是一種光的折射和反射現象,并不足為奇。
但他在詳細追問之后,卻改變了這種想法。
因為“塔見”奇觀出現的時候,靈州城中的塔王早已毀于戰火,不復存世了,所以“海市蜃樓”的解釋并不靠譜。
不過究竟如何,今夜一探便知。
傍晚,日暮西沉。
李長清早早離了府宅,前往塔王寺的舊址。
這次行動,他是孤身一人,元寶因尚未蘇醒,被他留在了府中。
塔王寺的舊址坐落在城南的一片屋舍旁,里婁氏槐園并不算遠,所以附近住的百姓并不多。
李長清走到那時,遠遠地便望見有一大群人圍成一團指指點點,不知在看什么東西,議論之聲沸沸揚揚。
過不多久,不知發生了什么,圍觀的人群忽然受到了驚嚇,轟地一下散了個干凈,露出了地上一條寬可蔽牛的大裂縫!
漆黑狹長,不斷往外冒出一股股陰森森的白霧。
別人沒有感到什么異樣,李長清卻感受的很清楚。
就在剛才,地表深處忽然震了一下,雖然很輕微,但在他耳中聽來卻如晴天霹靂!
之前在裂縫處圍觀的百姓被突然涌出來的云霧所驚,以為地底有妖祟作亂,紛紛作鳥獸散,或回家或報官去了。
頃刻間,塔王寺附近的街巷變得空空蕩蕩。
李長清是唯一知道內情的,自不會感到驚訝。
大步走到那裂縫近前,準備俯身向內觀望,卻忽聞一陣陰風撲面,一大股云霧如海潮一般從裂縫之中井噴而出,正好吐在了他的臉上。
李長清下意識閉上了眼,整個身子都被這團云霧裹在了其中,只覺衣袖飄飄,周身朦朧,如墜天云之中!
從遠處看去,那一團團裂縫中不斷涌出的云霧,初時未見怎樣,可隨著白霧越來越濃,那云氣凝聚變幻,久久不散,竟逐漸形成了一座古塔的影子。
那塔影雖然只是輪廓,但一十六層的八角玲瓏寶頂,每一層都真切異常,甚至連椽檐崩毀剝落之處,也清晰可辨。
直插霄漢,宏偉壯麗,也不知究竟高有幾何!
白霧幻化成的古塔高上青天,大逾常制,從地底緩緩升起,一動不動地浮在半空。
此時正值黃昏,天邊的夕陽如血,晚霞如赤,四周天穹無際,如鏡似洗,唯有那團形如高塔的云霧聚而不散。
顯得奇詭難言,令人咋舌!
若剛才只是塔王寺舊址附近的百姓能看到,這下子別說靈州城里,就連城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纖毫畢現!
一時間,整座靈州城中的百姓富豪們都被這“塔見”奇觀驚動了,紛紛走上街頭抻頭張望,咋舌喟嘆不已。
逼得靈州巡撫馬大人,不得不差衙役上街維持秩序,以免造成混亂。
但百姓只是遙看,卻沒一個敢貿然接近的。
茶館酒肆這下子更熱鬧了!
塔影剛出現不久,便鬧得人心惶惶,謠言四起。
有的說是地龍翻身,震開了地底什么妖洞、鬼府,還有的說那是地底怪蟒吐霧,即將渡劫飛龍,反正說什么的都有。
圍觀看熱鬧的吃瓜群眾到處都是,卻無一人愿前往近前探查真相。
塔影的出現會對外界造成什么影響,李長清并不知道,也不關心,他此時的心思全都放在了面前這條猶如深淵大嘴的裂縫底下。
凝結塔影的白霧皆是從裂縫中噴涌而出的,而他此時就站在里裂縫口不到三步的距離,可以說,正在塔影之中。
原本想長驅直入,直接跳進裂縫一探究竟,卻發現裂縫中風壓極大,他雖然不懼,卻覺硬闖有些不妥,因此遲遲沒有動身。
這一等,便一直從黃昏時分等到了入夜。
當晚,頭頂一輪皓月當空,映得澄輝萬里,上下一碧。
直到此時,裂縫中吞吐的云霧終趨于平靜,強烈的風壓逐漸消散。
清冷的月光下,李長清緩緩起身,走到裂縫旁低頭一看。
只見縫底有一片極大的空間,里面并無地宮寶樓,而是一口巨大的石井,地底尚有磚石夯土可見,很可能便是當年靈州塔王寺的塔基,遺留到了現在。
沒有過多猶豫,道人一躍而下。
身形掠過縫隙,穿過陰冷潮濕的石井,穩穩落在了最下方。
塔王寺舊址地底下的古井口窄腹大,井壁上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水霧,井底是個天然石洞。
井眼下方正對著一處深潭,潭水幽碧,深不可測。
李長清從上面跳將下來,正好落在了潭水之上,足底附著真罡,讓他沒有沒入水中,而是穩穩站在了縠紋不興的水面上。
腳尖剛觸碰到潭水的一瞬間,原本平滑如鏡的水面忽然泛起了陣陣漣漪,緊接著,變得洶涌澎湃起來。
水底有東西。
李長清眼睛微瞇,俯身看去,身形在翻滾的波濤間猶如一座巨岳,仍你如何翻騰,他自巋然不動。
猛然間,一團巨大的黑影浮上了水面!
水花突然向兩側分開,從中涌出一個碩大無比的魚頭,體態奇異,鱗甲燦然,瞳子大如海碗,鰭爪鋒利,形似龜鼉!
大魚現身的瞬間,張開布滿銳齒利牙的腥盆大口,一口向道人攔腰咬來,想要將其整個吞入腹中!
要尋常人落入潭中,陡然見此怪魚,早已嚇得面目慘白,四肢僵硬,被囫圇吞吃下去化為魚食了。
但可惜,它遇到的是李長清。
道人見那大魚張開巨嘴撲來,卻是早有預料,絲毫不驚,腳尖點水,身子便如燕子般靈輕躍起,輕描淡寫地與那猙獰的魚頭擦身而過。
與此同時,身子在半空中一個翻滾,便如蝴蝶穿花、鶻雀歸巢,輕輕一腳蹬在了怪魚碩大無朋的魚頭上,將其一腳踹回了潭底,裹挾著一股無與倫比的巨力,砸開潭水,重重地摔進了泥里。
霎時間,鱗甲紛碎,血肉糜爛。
還不等李長清落地,身后便又有一陣腥風卷起,又有一頭怪魚張著腐臭的大嘴,狂擺而來!
原來這潭中竟有兩頭怪魚,一前一后呈夾擊之勢撲向道人。
李長清翻在半空中,衣袖如飛,借著蹬在魚頭上的巨力,身子在空中劃了一道半圓形的弧線,另一只腳便如彗星襲月,倒掛金鉤一般,狠狠踹在了第二頭怪魚的臉上。
一聲悶響。
很快,另一頭怪魚也步上了同伴的后塵。
下一秒,李長清背負雙手,輕飄飄落在了水面上,表情平淡。
不過輕輕兩腳,便將來勢洶洶的兩條龐大如鯨的怪魚踹進了潭底泥中,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不費吹灰之力。
但接下來,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那兩條怪魚被道人裹挾著罡氣的兩腳踹在頭頂,雖然未死,但也鱗肉破碎,受到了不可治愈的重創,按常理說,它們吃了苦頭,應該知難而退,藏匿水底不再露頭。
這是世間一切生物的本能。
可這兩條叫不上名字來的怪魚,卻非但不跑,反而愈發狂躁,瞪著布滿血絲的魚眼再一次從水底沖了上來,像是不知死活一般,張開血盆大口再度向道人咬來!
李長清察覺到了不對,眉頭微微一皺,再次輕描淡寫地避開了怪魚兇猛的撲咬。
但這一次,他并未反擊,而是選擇了暫避。
凌空一個翻身,落在了潭邊。
能讓這兩條怪魚悍不畏死,一定有什么原因。
果然,兩條怪魚一見道人離開水潭,頓時不再興風作浪,頭也不回地沉入了水底,再也不露頭了。
沒過多久,碧綠的水潭便再度恢復了平靜。
“奇怪。”
李長清確認了心中判斷,眉頭皺得更深了。
思慮片刻,他沒有輕舉妄動,而是率先舉目向四周望去。
只見面前這個水潭約有十六張八仙桌子大小,有一大團白霧從水面飄涌上去,越到高處越多。
井底水潭四周并沒有霧氣,那井壁和洞穴中有無數尊大大小小的石佛,寶相千變萬化,妙態莊嚴。
這古井底下竟是一處藏佛洞。
忽然,李長清目光掃到不遠處的角落,一座孤零零的石碑靜靜矗立在黑暗中。
輕咦了一聲,他邁步走到了石碑前,用手拂去上面的水漬,露出原本的碑文,從頭到尾細細地讀了一遍,雖然有些地方已經被腐蝕地看不清了,但大體的意思還是留了下來。
讀完之后,豁然開朗。
“原來是這樣!”
李長清輕輕一嘆。
原來天下之淵,共分作三十六脈、七十二眼,皆是極深極幽的潭、井、淵、泉。
這口古井下的水潭,正是其中之一。
其西接八百里洞庭湖,東邊則連著浩瀚無際的汪洋大海,可謂水之極脈。
早在唐朝年間,靈州城方圓數百里內常有災荒出現。
不是炎赤田裂,便是洪水泛濫,十年里頭,往往有九年都是災年,以致斗米千錢,民不聊生。
當時的官府認為這是城中古井下有妖龍作亂,便從全國各地請來高僧念法伏龍,并建了一座寺廟,又在井上起了一座金碧輝煌的高塔,用香火供養了一口銅鐘,以祈求風調雨順。
這座寺廟,便是已在幾百年前毀于戰火的塔王寺,那座高塔,便是聞名天下的靈州塔王。
而那尊被香火供養的銅鐘,便是“塔見”異象的源頭,也就是李長清此次任務的目標。
風雨鐘。
據傳,這風雨鐘能預知風雨陰晴,乃是塔王寺里的鎮寺之寶,早在大禹治水之時,便多有鬼神相助。
傳說有一次禹王帶著手下在深山里疏通河道的時候,遇到黑霧彌漫,白晝里伸手不見五指,幸虧有一頭大野豬口銜明珠作為前導,不斷將附近涌出的云霧吸入嘴里,才使得眾人在黑霧中伐通了河道。
那顆明珠是件罕見的神物,能夠吞聚云雨,風雨鐘上正是嵌鑄了此物,所以時常在塔王寺上空顯出奇異云象。
但好景不長,后來改朝換代,刀兵四起,靈州城也免不了飽受戰火摧殘。
塔王寺里的高僧擔心風雨鐘毀于戰亂,將其偷偷藏在了塔王下的古井里,又恐賊人盜寶,便把青銅鐘鎖在了兩尾鼉魚身上。
如今,塔王寺過往的輝煌已隨歲月煙消云散,唯有風雨銅鐘藏在水底,一直保存到了現在。
這正是,世間好景難久長,彩云易散琉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