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當中,把世間的狗按照體形大小,粗分為三類:
其中最大者為“獒”,普通中常者為“犬”,體態小的才稱作“狗”,這是從古就有的說法。
可現今世上常將“犬”與“狗”混同,卻不知兩者大有區別,不可一概而論。
而眼前這條被靈州百姓稱為“神獒”的惡犬,比拉磨的驢子也小不了多少,身上有數片天生的血斑,行動之際如同被一團團火云圍繞。
只此一節,便可斷定,其并非真獒,而屬于犬類中體形最近于獒的品種,應該是從漠北草原上來的“韃子犬”。
在傳說中,此犬能屠獅滅虎追殺群狼,性情最是兇猛無比,不知其為何會流浪至這江南之地。
李長清用醍醐灌頂之法習得了全篇,一眼便認出了這頭突然出現在法場的惡名昭彰的“神獒”,正是一頭生性猛惡的韃子犬,心中微微有些驚訝。
這里有人便會問了,你學的不是嗎?為何還能相狗?
諸位有所不知,這內容雖大半皆與貓有關,小半則是關于犬、鼠、兔之類,只因貓占的篇幅最多,故稱“貓經”,并不是說通篇記載的全是“相貓之術”。
道人用之前在古墓里取得的一些寶物“醍醐灌頂”,學成了,不僅掌握了相貓之法,更會了一些分鼠辨狗、識魚認鳥的門道,按書中所言,此為貓狗之道。
這貓狗之道看上去,似乎不過是些不入流的奇門淫技,上不得臺面,但這世間物術各有各的用法,其實不分高低貴賤。一住
只有不會用的人,沒有雞肋的術。
在某些時候,那些最不起眼的東西,往往能派上最關鍵的用場。
譬如現在。
早在那“神獒”剛露面的時候,李長清便坐在樓上一眼識破了它的跟腳,從而看出了其弱點所在。
當然,有沒有弱點對他來說都沒什么區別。
彈指可滅。
不過考慮到在場的靈州百姓太多,過于高調可能會造成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他并不想讓金棺村的事重現,所以并未施展什么驚世駭俗的手段。
只獨坐席中,單手將劍擲出,一劍戳住了將那神獒韃子犬,從狗爪下救了那刑部劉五爺一命。
劉五爺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沒死也丟了半條命,此時狗嘴脫險,尚且驚魂未定,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來不及多言,只沖劍來的方向拱了拱手,便被他的五個壯漢徒弟們架著逃走了。
趁著這個機會,圍在刑臺四周的群眾一下子逃了干凈,能看出來這些百姓對這群吃人的野狗是怕慘了,跑的時候連頭都不敢回,個個面如土色,神色惶惶。
唯有那些還算鎮定的,扭頭目睹了剛才道人一劍的風采,心中震驚的無以復加,偷偷躲在了一旁的巷弄里,暗中觀察。
想要見識一下出手大俠的廬山真面目。
監斬的二層閣樓上,一眾官府差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面面相覷,不知作何反應。
有那剛才正在喝酒的,此時酒杯還舉在半空,夾菜的筷子還沒來得及收回去。
那之前鼓吹劉五爺刀法如何精湛,儼然一副小迷弟姿態的府衙捕快,此時已經被一連串的變化看花了眼,大張著嘴巴,呆愣愣地看著身邊的道人,兩眼瞪的滾圓。
已然傻了。
寂靜之中,只聽“砰”地一聲悶響。
馬天錫一臉陰沉地將手中酒盞狠狠摔在了地上,瓷器破碎的聲音在安靜的環境中聽起來格外刺耳。
門外守候的軍官聽到信號,抽出腰刀,大喝一聲,騰騰騰跑下樓去。
“巡撫大人將令,擒殺神獒,城中所有野狗格殺勿論!”
隨著一聲聲怒吼,數百全副武裝的兵勇從閣樓的土墻后面列陣而出,手持火銃,擺起架勢,不由分說便朝著正趴在刑臺貪婪舔血的群狗射去。
有道是神仙難躲一溜煙,此時的火器雖然遠沒有后世那么精良,但也不是什么血肉之軀都可以抵擋的。
跟隨神獒入城的數十只吃人野狗,被眼前濃郁的血腥味吸引,一個個雙眼發紅,口流臭涎,只顧低頭舔食血肉,絲毫不將臺下的官兵放在眼里,此時火槍輪排發射,多半頓時便慘嚎一聲,當場被擊斃。
但較遠距離火銃的準頭不夠,少數十幾條躲在內側的野犬依靠同伴的身體躲過了彈丸,只受了些驚嚇。
這些野犬剛吞過幾口活人的血肉,被激起了骨子里的兇性,雖然受驚,卻愈發狂躁,竟不退反進,嘶吼著張開獠牙密布的大嘴,朝臺下的兵勇撲咬而去!
它們似乎識得火器的犀利,分成兩撥,繞到了側面,從兵勇陣列較為薄弱的兩側襲擊。
指揮軍列的將領見狀大驚,沒想到一群吃人的畜生竟有如此智慧,一個疏忽之下,眼睜睜地看著十幾條半人多高的野狗沖進了人群,瞬間便撲倒了前排十幾個年輕的兵勇,一口便咬破了他們的喉管,喝血吃肉。
“大膽孽畜!!”
那軍官見到如此多袍澤命喪狗嘴,頓時目眥欲裂,被激起了血性,大喝一聲,上前一把揪住一條野狗的頸毛,手起刀落,一顆碩大猙獰的狗頭高高飛起,重重跌進塵土,發出一聲悶響。
“殺!!”
這聲怒吼就像是一根導火索,讓眾兵勇的殺意瞬間迸發出來!
“屠光這群狗畜生!”
現在換彈重新填進火藥顯然已經來不及了,這些之前與粵寇血戰幾十日的悍兵紛紛抽出腰刀,一擁而上。
刀刃割肉的聲音響起——
隨著一聲聲野狗臨死前凄厲的嚎叫,沒用半柱香的工夫,從荒葬嶺闖進靈州城的一眾野狗便橫尸當場,死了個干干凈凈。
那神獒韃子犬在旁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下們一條條被屠戮殆盡,嗅著那沖天而起的血腥之氣,昂出一聲牛鳴般的狂嚎,震得四周房檐上灰塵簌簌而落。
它有心想上前撲人,一只前爪卻被鐵劍死死釘住,掙脫不得。
盛怒之下,這韃子犬愈發兇悍,竟一口咬斷了自己的爪子,發狂似的向兵勇們撕咬而來。
眾將畏于其勢,勇有稍逮,陣型被韃子犬一下子從中沖散開來。
神獒沖出重圍,并未立即離去,竟然縱身踏住擠作一團的軍民,先是伏腰埋首,隨即用盡全力,激射而起,騰身飛躥上了半空。
這韃子犬矯捷絕倫,堪比插翅的熊獅虎豹,連數丈高的城墻也能縱身躍過,二層的樓閣哪里放在它眼中!
它躍上閣樓,似乎知道里面都是大官的,瞪起血紅的雙眼,在空中盯住馬天錫直撲過去。
馬天錫大驚,沒想到此犬竟精明兇悍至此,竟敢當著一眾兵勇的面刺殺朝廷命官!
驚慌失措之下,竟忘了躲閃,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渾身緊繃。
幸得他早有準備,隨從的數十名親兵衛士都藏了火器在身,立刻抬起一排火槍射出。
滿擬能將那神獒斃在當場,誰知此犬敏銳無比,它身凌半空,腰腹一挺,竟憑空拔起身形,倏然躥出數丈之高,一舉躍上了二層樓閣的房頂!
這時,李長清姍姍動手。
他在韃子犬即將攀上樓頂,即將溜走之際,陡然伸手,一把揪住了粗壯的狗尾,拽著驢騾般大小的惡犬,稍一用力,將其從樓上擲下,狠狠摔在了地上!
道人的動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說很慢,悠然到在場眾人都能看的清清楚楚,但那神獒迅猛無比的速度,卻完全沒反應過來。
偌大的身子被道人提兔子一般拎在手中,輕飄飄一甩,便如流星劃過天際,重重砸入塵土里。
骨裂的聲音響起,神獒吃痛,昂出一聲怒吼。
“孽畜,傷了人還想走?”
李長清從閣樓上一躍而下,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目光凜冽。
“吼!!”
回應他的是一聲怒吼。
韃子犬雖然對這不知深淺的道人忌憚到了極點,但顯然不可能束手就擒。
它深知今日不將這道士咬死,自己是走不出這靈州城了,因此不等李長清出手,率先向他撲了過去,伸出鋒利的爪子,狠狠抓向道人最脆弱的脖子!
想要先聲奪人!
下手很辣,顯然沒給自己留絲毫退路,帶著一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決絕氣勢!
但神獒雖猛,卻失了一只前爪,加上剛才從樓上摔下受了不小的骨創,雖然兇悍依舊,卻已不復剛出現時的迅猛無匹了。
更何況,它面對的是李長清。
神獒出現在靈州城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它最后的命運。
面對來勢洶洶的巨犬,李長清不閃不避,左手輕輕一撥,撥開戳來的利爪,右手一掌印在了韃子犬的胸口。
一聲悶響。
韃子犬龐大的身軀,便如一塊破布,旋轉著飛了出去,后背擦過刑臺,在地上滾了足足十七八圈,才算止住了勢頭。
趴在土里喘著粗氣,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鮮血夾雜著破碎的內臟從嘴里不斷流出,看上去觸目驚心。
道人這一掌,看上去飄然無力,像是情人之間的打情罵俏,實則蘊含著十足的暗勁真罡,尋常人別說接,就算被輕輕刮蹭到一下,瞬間便會骨斷筋折、五臟破裂而亡。
此時這韃子犬正面結結實實受了一掌,不但未死,還有喘息的力氣,生命力果然驚人,稱得上“神獒”一名了。
但也僅僅于此。
挨了他一掌,任這韃子犬再如何兇猛,也只能趴地茍活,徹底失去反抗的氣力了。
天作孽,猶可滅。
自作孽,不可活。
李長清念了一聲道號,并未有絲毫猶豫,拔出插在地上的鐵劍,上前一劍了結了神獒的性命,隨手梟下了一顆碩大的狗頭。
猙獰的首級掉在地上,斷口處熱氣騰騰。
為禍靈州多年,令無數百姓聞風喪膽的荒葬嶺神獒,就此殞命。
其過往的惡名威名,也將隨之煙消云散,逐漸成為一個傳說...
煙土散去,圍攏的眾兵勇得見場中情景,紛紛大驚失色。
“神獒......死了?!”
有人一臉迷茫。
“廢話!頭都被剁下來了,能不死嗎!”
軍官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兩眼死死盯著那顆猙獰可怖的狗頭,暗暗咽了口唾沫。
他雖然也覺的難以置信,但事實如此,容不得人反駁。
靈州軍民的心腹大患,大抵是死了。
只是,究竟是哪位英雄俠士所為?
方才一陣大風卷著黃塵而起,外圍的軍民都沒太看清斬狗的過程,只覺人影一閃,神獒便已然授首,等再看時,場中除了身首異處的巨犬外,再無他物。
人哪去了?
不僅他們,就連監斬樓上的馬天錫和圖海提督也找不見道人的身影了,不僅如此,剛才還坐在一旁的張小辮兒也不知去向。
一晃神的工夫,他們師徒二人就好像人間蒸發一般,憑空消失了。
“老黃,可否看到棲云子道長?!”
馬天錫回過神來,急忙去問身旁的捕快。
那年輕捕快下意識點了點頭,指著窗外道:
“剛...剛才跟神獒一起跳下去了!”
“老爺我不瞎!”
馬天錫眉頭緊皺。
“我是問道長斬殺神獒之后,去了哪里?有誰看到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搖頭,口稱不知。
圖海提督縮著脖子,小聲嘟囔道:
“那道士身手犀利,猛地不似凡人,興許是斬妖除魔完了,回到天上去了吧...”
馬天錫聞言臉色一黑。
眾人聽到此話,也紛紛一愣,旋即幡然醒悟,頻頻點頭附和道:
“言之有理。”
“提督大人真知灼見...”
“都閉嘴!”
馬天錫見越說越離譜,沒好氣地拍了下桌子,罵道:
“子不語怪力亂神,爾等身為朝廷的官員,休要胡言妄語!”
眾官差見巡撫大人發怒,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圖海提督也訕訕閉上了嘴,不再多言。
“既然諸位都沒看見,此事便暫且放下。”
馬天錫見眾人終于消停了,嘆了口氣,揉了揉額頭,沉聲道:
“叵耐這業畜好生兇惡,似是有備而來,竟敢當眾行刺朝廷命官,定是被造畜邪術所控,若不盡早剿除,他日必成大患。”
“神獒雖已伏誅,荒葬嶺野犬卻依舊逍遙法外,禍害百姓,不可不除!”
“但那城外的野狗多是結伙游蕩,白天并無定所,只在日暮以后,才會聚于荒山窮谷之地。”
說著,他喚來自己的心腹幕僚。
“老宋,你去北門外軍營駐地,遣張營官,帶上一哨人馬,多攜火器,于晚間潛入萬尸坑,將其徹底剿滅。”
“就說這是本官的命令,事成之后,重重有賞!快去!”
“是!”
馬天錫望著幕僚倉皇的背影,捏緊了袖子里的拳頭,臉色陰沉似水。
這次,出大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