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珊瑚螺旋海域。
李長清盤坐在船頭的舢板上,提著已經被盤出黑褐色包漿的酒葫蘆,時不時往嘴里灌上兩口,一雙眼睛漫不經心地掃視著四周的海面。
這里已經屬于深海。
一眼望去,遠近都是茫茫的海水,碧藍無際,除了海水就是海水,別說天上飛的海鳥,就連水里游的魚群也找不到影子。
暖風拂來,吹得船帆簌簌,李長清扶了扶草帽的帽檐,抬頭看了眼太陽。
今天天氣不錯,日光明媚,云天晴朗,讓人心情舒暢。
但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
有句話怎么說的來著,這大海上的天氣就像孫猴子的臉。
說變就變。
李長清抖了抖披著的粗布坎肩,望著天邊茫茫的水霧,不知在想什么,靜靜地出神。
忽然,喝酒的動作一停,甩了甩手腕,嘆了口氣,不得不回到了現實,頭也不回地朝身后喊道:
“老阮,老阮,去后艙給我拿幾瓶洋酒來!”
隨著噔噔噔一陣沉穩的腳步聲,一個五十多歲,胡子花白,目光銳利,滿臉滄桑的老漢走了過來。
他皺著眉,低著頭想了一會,對李長清沉聲道:
“李老板,還是少喝一點吧!若是喝多上頭了,萬一碰上暴風,很容易出事!”
李長清聞言嘿了一聲,搖頭晃腦地擺了擺手,隨意地道:
“不打緊!你只管取來便是!”
老漢見他堅持,無奈只得點了點頭,去后艙甲板下取來兩瓶寫滿洋文的葡萄酒,輕輕放在了他的手邊,然后快步走開了。
李長清隨意拎起一瓶,看也不看,伸出一根手指戳進瓶口,接著向外一抽。
只聽“啵”地一聲,木塞便被拽了出來。
仰頭咕嘟咕嘟灌了三大口,這才長出一口氣,咧嘴大笑:
“嗯...不錯,好酒!”
爽快痛飲一番,李長清一把抹去唇角酒漬,拍了拍肚子,順帶往身后看了一眼,望著老漢遠去的背影,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
這老頭果然有點東西,能處。
今天已經是李長清正式出海的第三天早上,此行除了他自己,船上還有老漢加他的兩個徒弟一共四個人。
老漢名為阮黑,他們師徒仨就是當日在岸邊找到了三個漁人,也是掰武口中精通海性的老海狼。
別看老頭今年五十六歲的高齡,可因常年出海賣力氣的緣故,身子骨還硬朗的很,尋常年輕壯小伙單對單甚至都不是他的對手,且航海經驗無比豐富,可以說是島上對珊瑚螺旋海域最熟悉的人了。
李長清為了讓他帶自己出海冒險,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和銀子。
阮黑有兩個徒弟,一男一女,都是年紀不大的小青年。
其中少年名叫“古猜”,差不多十五六歲,長得又黑又瘦,手腳很是利索,活脫脫一只下樹的大馬猴。
那個少女叫“多鈴”,大約二十歲剛出頭,倒生得異常水靈,烏黑亮麗的長發扎成辮子,一直垂到腰際,還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時常一眨一眨的,黑白分明。
只是皮膚偏黑,可能是越法混血兒的緣故。
師徒三人都是越南人,除了古猜是珊瑚廟島的原住民外,阮黑和多鈴都是外來戶。
兩個徒弟都是孤兒,從小被師傅阮黑收養,三人在珊瑚廟島附近打漁為生,相依為命,生活過得十分貧苦。
十幾年前,師徒三人還曾做過一段時間的蛋民,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們去過兩次珊瑚螺旋深處,但只是在深海的外圍逛了逛,沒敢繼續往里走,怕出不去了。
近些年,珊瑚螺旋外圍海底的蚌珠幾乎都被采盡了,蛋民們無以為繼,又不敢去深處采蛋,只好轉行做了漁民。
而阮黑三個當天之所以會對李長清異常警惕,是因為把他當成了壞人,以為他是來搶走多鈴的惡棍。
李長清得知后哭笑不得,稍加解釋,便消除了誤會。
阮黑師徒起初聽到說要去珊瑚螺旋深處采蛋的時候,搖頭晃腦地連連拒絕,但又聽到有錢拿,而且很多,頓時猶豫了起來。
老漢站在椰樹下沉默了半天,雖然知道此行的風險,動輒便有葬身海底之危,但最終還是咬牙答應了下來。
無他,他們實在是太窮了!
這些年島上的魚價越來越低,再這樣下去,就快要揭不開鍋了,而他還有兩個徒弟要養活。
在金錢的驅使下,阮黑不得不應下了這件九死一生的任務。
或許在他心里,若能用自己一條不值錢的老命,給兩個徒弟換來足夠移民和結婚的家底,無疑是賺的。
當然,這些都只是他自以為。
實際上,李長清可不是書中那些“一朝得大道”,便視人命為草芥的無法無天的人物。
他既然敢找普通人做向導,自然有十足的把握能保住他們的性命。
區區風暴而已,對于常人來說,往往是致命的,但在他眼里,卻不過是土雞瓦狗,彈指可破,完全不值一談!
身為通幽“大能”,他自認這點兒手段還是有的。
順利和阮黑師徒達成約定之后,李長清又通過掰武的人脈,從珊瑚廟島上找來了一艘當年英國探險隊改裝的,用之前往珊瑚螺旋深處的海柳船,名為“三叉戟號”,當做此行的代路工具。
所謂“海柳船”,便是指龍骨由一整塊海柳打造的船只,而海柳傳說是一種長在海底的樹,用它制成的船,雖是木船,卻能夠承受住大海上驚濤駭浪的考驗和洗禮,受潮受熱都不會變形。
而且耐得住腐蝕、歷久如新,非常堅固。
珊瑚廟島上還有種迷信的說法,說用海柳木做成的船,將會受到海神的庇佑,平安無事地歸來。
這艘“三叉戟號”按大小看來只是一艘小型船,但也有七八米長,能載十幾個人,船身共分為三層。
在船甲板下中層共分有前、中、后五個艙,其中后艙最大,李長清讓掰武在里面裝滿了整箱整箱各種的補給和清水。
中艙前艙個分左右兩艙,其中最大的一個,可以當做用來當作吃飯的餐廳。
據掰武說,這艘木船已有近百年的歷史,十分古老,上面有沒有海神的祝福李長清不知道,但它確實挺結實的,看上去就跟新的幾乎沒什么區別。
出海這幾天,他們也遇上了不少風浪,木船卻安穩如故,讓人無時無刻不感覺很踏實。
另外,由于當年英國人出海時珊瑚螺旋附近海匪猖獗,為了防止出現意外,那群高加索人還在船上裝載了不少漁槍、漁炮之類的裝備。
還吃水線下都換上了銅板裝甲,并將原本的動力部分被拆掉,改裝成了蒸汽燒媒和馬達兩種動力切換的四組螺旋槳驅動,航行起來機動靈活。
另外,船舷兩側裝備有救生艇,還有兩門中等口徑印度水神金毗盧炮,能擊發四種不同用途的炮彈。
船后懸桂著兩個巨大的橢圓形的“潛水鐘”,這是一種氣密式封閉潛水工具,可以把人裝進去用鏈條吊著墜入海底,偵察水下情況。
船艙內還留著種種英國佬遺存下來的重型潛水裝備,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可謂一應俱全。
要前往珊瑚螺旋深處這種神秘感十足,且現代電子設備無用的未知海域,如此一艘“多功能改裝兩棲式海柳木機動帆船”不可或缺。
至少對于普通人來說是這樣的。
出發前,阮黑特意找到李長清,提議還要另外帶上幾十個大西瓜,到了深海會有大用,后者想都沒想便同意了。
雖不知其中有什么門道,但阮黑性子沉穩,此舉應自有他的深意。
而且在海上航行,需要吃些水果來補充維C,以免患上壞血癥,這一點世人皆知。
就在李長清獨坐船頭甲板開懷痛飲之際,與此同時,阮黑的兩個小徒弟正倚在側欄嘀嘀咕咕地小聲議論著。
這兩天天氣好的緣故,航行的異常平穩,沒遇上太大的風浪,負責觀測和收帆的兩人無事可做,都十分無聊。
此時,少年古猜大馬猴似的蹲立在欄桿上,指了指李長清的背影,悄聲用越南話問師姐多鈴道:
“多鈴姐,你說李老板來珊瑚螺旋干什么的?是說要去最深處,卻沒說明白具體要去什么地方,搞不懂......”
多鈴聞言遲疑了一陣,開口剛要回答,卻停古猜又問道:
“還有,他為啥整天坐在船頭喝酒呢?多鈴姐,你說那酒...真有那么好喝嗎?”
“呃...”
多鈴被自己的師弟問得有些懵了,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面前一臉認真的少年,莫名有些語塞。
酒好喝嗎?
酒太貴了,她也從沒喝過,自然不會知道答案。
不過看李老板喝酒時那一臉“歡快”的模樣,應該是好喝......的吧?
“我也不知道,但師父說他年輕的時候也經常喝,你去問他,他肯定知道!”
少女溫柔地摸了摸少年蓬蓬的頭發。
少年悶悶地“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忽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猛地扭頭指著遠處的一個位置驚呼道:
“多鈴姐,你看!”
少女循聲望去,瞳孔驟然一縮,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俏臉滿是驚訝。
“那是什么!”
這時,老漢阮黑也發現了異常,一雙渾濁卻不失銳利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十幾丈外的海面,臉色異常凝重。
就在古猜指的地方,不知何時,忽然浮現出一個黑色的巨大陰影,好似一片垂天的陰云,將方圓十幾米的海水染成了墨汁。
緊接著,海浪沸騰般翻滾起來,一座黑色的巨大礁石浮了上來...
不對!那不是礁石!
而是...一頭鯨鯢的脊背!
雖然身隔很遠,但師徒三人還是能清楚地看到那顯露出海面的烏黑脊背上坑坑洼洼的痕跡,布滿了海蠣和青苔,只是冰山一角,卻不難想象其真身究竟有多大。
海柳船三叉戟號在它面前,就如同孩提于成人,不,比這還要更夸張!
李長清不知何時也走到了師徒三人身邊,吧嗒吧嗒地嘬著銅煙槍,吞吐出來的云霧遮蓋住了他的表情,讓人無法看清。
“嚯,好大一條肥魚,一口鍋還真裝不下。”
略帶戲謔的聲音響起,惹得少年少女頻頻側目。
這位大陸來的李老板還真是“大心臟”,都這會兒了還有心情開玩笑!
阮黑對李長清的“冷笑話”充耳不聞,只是眼睛盯著遠處的緩緩上浮的大魚一眨不眨,低聲對徒弟古猜吼道:
“趕快去后艙拿幾個西瓜過來!”
這老漢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海狼,面對如此情況卻絲毫不慌,言語中蘊含著一股泰山般的穩重,令人感到心安。
只是不知道,他讓古猜去拿西瓜是為何故,莫不是想要用之投喂這頭大魚,乞求對方放他們一條活路,不要一個翻身將木船撞沉?
李長清想著,忽然來了興致,絲毫不慌,翹著二郎腿坐在甲板上,靜待事情進一步發展。
他很好奇,阮黑到底要用西瓜來做什么?
說實話,他也是頭一次見到體型如此之巨的大魚,恐怕不下百米,之前在珊瑚廟島的時候,只聽閩錫老頭吹牛的時候提起過。
據那老頭介紹,珊瑚螺旋底下海底是一條深不可測的大裂谷,不知有幾千米深,乃是《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中所描述的“南龍”入海之余脈,海氣龍氣交匯之所,蘊有千年老蚌、百米巨魚數不勝數。
生活在這深海底下的水族形態之怪,軀體之大,若非親眼所睹,絕對難以想象。
當年閩錫老頭年輕的時候,曾跟隨他的叔父來過此處,不幸撞上了大魚出海,差點兒全員都折在那里,時隔幾十年,依舊令他印象深刻。
傳說當日閩錫老頭一伙遇上的,便是一頭體型如山的“吞舟之魚”,僅露出海面的一只脊翅,便有足足幾十米長,大如巨輪,隨意翻一個身,便會激起千米巨浪,吞噬方圓千米之內的一切!
可以說,體型如此龐大的鯨鯢,就算無心,其游動所造成的巨大風浪,也足以將四周所有的海船打翻。
更別說,如今三叉戟號真正和這頭大魚的距離并不算太遠!
“看來我這趟的運氣不太好啊...”
李長清悠悠嘆了口氣。
這時,古猜慌慌張張地抱著幾個大西瓜從后艙跑了上來,放在甲板上,累得喘氣如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