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銘淇沒有在牢房里面呆多久,到了晚上的時候,他便被苗炎請到了自己的書房。
苗大人最近兩天也煩了,沒有回家,就呆在帝京府府衙里面。
帝京府府衙雖然大,可幾萬人圍在周邊,也是鬧騰得很。
不過比起他家那邊,就小小的三畝宅院,那還是要顯得安靜許多。
今兒早上柳銘淇的判決下來之后,到了中午包圍帝京府衙門、帝京府巡捕衙門的民眾,就多達十萬人。
里面還有不少都是從城外跑來的。
也就是帝京府的人沒事兒做,換成了那些逃荒的,一天到晚忙著干活兒養家糊口都來不及,哪里有那么多空閑時間。
但這一次說這個話也不對。
因為柳銘淇是救災民之中的耿婆婆的孩子們,才殺上了西邱村引發后來的事情的,所以不但耿婆婆一家人來了,許多留在災民區的婦女和老人也來了。
這群人才是最猛的,在帝京府衙門前跪了一地,打又不敢打,趕也不能趕,真是讓人為難。
要不是災民區的一群鄉老們,跑來苦口婆心的勸了他們許久,并且以孩子需要人照顧、需要休息為由,這些人都不會回去。
并且明天他們還要來。
想起這個苗炎就心煩,恨不得干脆今晚斬了柳銘淇算了。
可惜他做不到。
能那么生硬的判處柳銘淇處斬,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事實上按照“舍生取義”的偉大含義,他都不能判處柳銘淇罪過。
這不?
今天下午開始,國子監、翰林院、各大書院的學子們就都來到了帝京府衙門,對苗炎破口大罵。
讀書人罵人可比那些村民要厲害多了,而且他們不怕得罪苗炎,也沒有怎么感受過苗炎的恩惠,所以他們敢亂罵。
哪怕是苗炎身在府中,聽到這些儒生們齊聲亂罵,也是氣得不得了。
可他又不敢派人去驅逐這些人。
這里可是京城,是天子腳下!
一個不好,引發了大規模的騷亂,會有極其嚴重的后果!
除開了儒生們,無數儒家出身官員紛紛給苗炎遞了書信,希望他“改過自新”、“切莫做出惹天怒的事情來”等等。
反正這些家伙也同樣沒有說好話。
到了后來,苗炎干脆讓人直接就在火盆里面燒了,看都不看。
畢竟那么五六多封信件還是很多的,而且之后的十天半個月,外面省州府縣的官員們,起碼還有數千封的信件蜂擁而來。
沒辦法。
儒家已經很久沒有圣人了,準確的說連有圣人之資的人都沒有。
如今忽然冒出來一個“舍生取義柳銘淇”,你說他們會不會把他當寶?
更妙的是,柳銘淇根本不能為官,不會和任何人爭權奪利,他只能去治學。
如此的身份超然,不是正好適合高高的供起來,成為儒家的精神領袖嗎?
拋開了心緒,苗炎看著坐在自己下方的少年,決定直接說正事兒,說完了就讓他走,別讓自己更加心煩。
“世子,如今大致上京畿地區的人販子窩點和團伙,已經完全的搗毀和抓捕了。”苗炎道,“未來的一兩個月時間,各州府縣還會根據我們提供的線索,搗毀更多的罪惡窩點和團伙,未來受益的人不下千萬,此功勞真是無量也!”
“功德無量又怎么樣?還不是被抓來判死刑?”柳銘淇嘆氣道,“苗大人,此事欠妥啊!”
苗炎沉聲道:“一碼歸一碼,你殺200多人在先,這個罪是無論如何都要判的。至于后面圣上判定你將功補過,那是圣上恩賜,并不是你沒罪。”
苗黑子之所以同意王智耿的說法,給出判決,最后讓景和帝來決斷,原因就在與他說的這話。
如果不是柳銘淇的恩德惠及千家萬戶,苗炎是無論如何不會同意皇帝赦免他的。
要赦免可以。
允許我辭官,再也不在這個昏庸無法的朝廷里面呆下去。
如今嘛,柳銘淇的功德,倒是也讓苗炎有了臺階下,沒有固執得無可救藥。
“好了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了。”
柳銘淇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不想再繼續吵架爭論的少年問道:“苗大人深夜找我過來,想來不會只是為了夸獎我吧?咱們還是有事說事!”
想當初,柳銘淇和苗炎一起商談怎么救濟災民的時候,是多么的合拍。
現在卻成了現在的樣子,實在是有些感慨。
這也讓少年明白,法家是不會講究什么感情的,人情攻勢對他們沒有用處。
難怪歷朝歷代都重用法家,但卻把他們都當成了是工具人。
包括前前朝、前朝、本朝在內,差不多一共七百多年,登上了正副丞相的法家子弟還沒有超過十個人。
連墨家的都比他們多。
苗炎不知道柳銘淇心中所想,聞言很是贊同,畢竟他也不想和柳銘淇閑聊。
“目前已經抓了五千多人,估計單是京畿地區、河北、山東和兩湖區域加起來,就有超過一萬多人販子,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苗炎道,“這么多的人參與,代表著這事兒的好處有多大。即便是他們被抓了,新的一批人販子又會出現,你覺得該怎么來預防呢?”
論到熟讀法令、治理朝政,柳銘淇肯定是不行。
可是論起出一些歪主意,治理一下壞人,柳銘淇肯定比他苗太升厲害。
苗炎查處人販子一事是拼盡了全力的。
為此他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并且自己親自坐鎮,四方協調和組織人抓捕,才得到了這么可喜的成就。
但他也明白,人都是貪婪的,只要能賺到錢,許多人連起碼的良知都沒有。
人販子這種無本萬利的生意,當然是有許多人都愿意前仆后繼的來做。
如果只掃蕩了這么一次,過得三五年、七八年,便又恢復了往日的旺盛人販子規模和買賣市場,那無疑是非常恥辱的事情。
對于治安和老百姓們,更是一種巨大的災難。
然而苗炎想來想去,和許多人咨詢了,都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來制止人販子的死灰復燃。
最后他才想到了請柳銘淇幫忙,看看他能不能有什么讓人耳目一新的法子。
還別說,柳銘淇真的有點子。
他點點頭,“我有一個主意,但我為什么要說給苗大人你聽呢?”
苗炎很是訝然:“你為了幾個小孩子,都能殺傷兩百多人,為了更多的小孩子不被拐賣,怎么還講起條件了?”
“苗大人你還不清楚嗎?”他攤開雙手道:“我辛苦為了孩子們,為了那些女人們,差點連命都丟了……結果還被判了處斬。你說做好事有什么好的?回報就是殺了我?”
苗炎皺起了眉頭,“殿下你不是舍生取義嗎?怎么論起好處來了?”
柳銘淇:“因為我發現,那些不要車不要房的,最后都過得很苦,那些要車要房的,最后都能日子過得好。”
苗炎:“!?”
你在說什么?
少年暗自笑了笑,不懂了吧?
這叫做時代落差,知不知道?
他繼續道:“意思就是既然名譽上得不到好處,那么咱們就還是實際點吧。面對苗大人你,給好處我就說法子,不給好處我就只能在精神上支持你了。”
苗炎這下子徹底懂了。
柳銘淇是覺得自己的舍生取義精神被糟蹋,心中有了情緒,所以來討價還價。
“你想要什么?”苗炎沉吟著問。
“很簡單,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要一次苗大人你的幫忙,為我說一次話。”柳銘淇道。
“不分青紅皂白?”
“當然不,在不違背原則和道義的情況下。”柳銘淇道,“你可以選擇做,還是拒絕,等下一次。”
“好!”
思索了片刻,苗炎干脆利落的給出了回答。
“夠爽快。”柳銘淇笑了,“其實簡單的就七個字‘師夷長技以制夷’。”
師夷長技以制夷……
苗炎若有所思,“該怎么理解?”
少年問道:“苗大人以為,誰對于這方面的門道最清楚?”
“巡捕里面有一些很了解的,不過他們卻管不了這么多的地方和人。”
搖了搖頭,柳銘淇笑道,“苗大人你此言差矣,如果他們真夠強的話,怎么會容忍西邱村等地方這么多年?
要不就是他們蠢,要不就是他們收了好處,而兩個中的任意一個,都不能讓我們重用他們。”
苗炎其實心里就是這么想的,所以剛才的話只是他順口按照常理回答的。
“你的意思……難道讓我們學習繡衣衛派密探混入人販子里面?”苗炎又想到了一點。
“何必那么麻煩?”柳銘淇輕飄飄的道,“五千多的人販子之中,找出最狡猾勢力最大的那些人,讓他們親手殺掉最窮兇極惡的同伴,然后隨時監控他們的家人,這樣就可以讓他們帶著衙役們,去鏟除新生的人販子了。”
“嘶!”
苗炎倒吸了一口冷氣。
仔細的想一想,他卻又有了拍案叫絕的沖動。
讓人販子去抓人販子,這簡直是一個天才的主意。
因為他們本身就是做慣了這種買賣的,所以新的人販子有什么特點,會用什么法子犯案,會留下哪些破綻……等等,他們都門清。
有什么能比人販子更理解人販子的?
沒有!
“當然了,不能只讓他們拼命,不給他們好處。”柳銘淇又道:“告訴他們,每次抓到人,給予他們查抄家產一成或者兩成的好處。
這樣有威懾力,有動力,他們自然就會不用你去催促,一個勁兒拼了命的去打擊新出來的人販子。
而沒有他們的長期經驗,那些初出茅廬的人販子,能禁得住他們的追捕和打擊?做夢吧!”
說到這里,柳銘淇看著苗炎一臉恍然大悟和佩服的臉龐,傲然道:“怎么樣,苗大人,你給出的籌碼,值得吧?”
“值得!”
苗炎真心實意的道。
師夷長技以制夷,果然是好!
裕王世子,也真的是一個天才!
他又再次嘆了一口氣。
這樣的天才,埋沒在宗室里面,空有才華而得不到施展,太可惜了!
注:此處其實用“師夷長技以制夷”并不恰當,清末此語指的是學習泰西的軍政方式,從而改變國家,最后反過來干掉泰西諸國。
不過想著“以惡制惡”好像沒點比格,所以冒昧用之,期諸兄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