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果沒有壓力,做事情不會積極,很有可能成為一條咸魚。
一個朝廷同樣如此。
如果說之前對于僧尼道士還俗令和度牒販賣一事,許多朝廷的官員還不認可的話,現在絕大部分都不這么想了。
為什么?
因為大雪從十一月末開始,一直下了十天十夜,都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
這么說吧。
如果不是今年有數十萬的災民勞動力可以運用,如今的整個京畿地區,已經完全被大雪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根本沒辦法相通。
就連帝京城城里,也是道路被冰雪覆蓋,人都很難出行,更別說是馬車驢車運貨了。
單靠著肩挑背扛的話,帝京府的許多生活必須物資,都會出現短缺的情況,造成老百姓們的日常生活都困難。
一開始不少御史們都在彈劾苗炎和熊文慶,說他們讓這些工人們清掃積雪、清理道路屬于是大量浪費朝廷錢糧。
畢竟每個人每天兩百文的工錢,可都是朝廷、京畿總督衙門或者是帝京府衙門籌集支付的,這么十幾萬人每天得給多少錢?
哪怕是金山銀山,也禁不住這樣一天到晚不停的給啊。
可現在看到了大雪持續蔓延,這些工人的努力讓大家的生活便利,至少日常出行和生活能得到最起碼的保障,連他們自己都受益匪淺,所以御史們漸漸的都不再嚷嚷了。
但是這幾天在帝京府和京畿地區道路上的工人們,人數明顯的減少了。
他們大量都被集中在了通往山西的官道道路上面,拼命往山西方向清理積雪。
如今山西還沒有這么大的雪,那邊還可以走官道過來,但如果到了京畿地區的話,道路不清理,運送煤炭的車子根本沒辦法通行。
若不是冬季,倒是可以繞道走水路,但現在不行,只能靠著大量的馬車和驢車來運送。
必須要保障這條官道的通暢,才能使得京畿地區的用煤不會缺乏,民眾們才不會被凍死一大片。
因此這么多人一起去保障官道的通暢,是沒有人說閑話的。
可隨著工程難度加劇、距離主城區越來越遠,需要消耗的糧食都越來越多,苗炎急得冬天都上了火。——在冰天雪地里面干活兒,消耗的體力更多,更容易餓,而如果你不提供三餐,他們的工錢連飯錢可能都不夠,當然不會干活兒了。
他連續三天上奏章給皇帝,希望能增加補助。
不然發不出工錢,辛苦工作的工人們只能回到災民聚集區呆著。
苗炎這種查抄一兩百萬兩銀子的狗大戶都已經撐不住了,由此也可知錢糧消耗的速度。
到了這種時候,景和帝也沒有耐心了。
他連續發了兩道旨意給文淵閣,讓丞相們和六部尚書們一起想辦法,一定要盡早把僧尼道士的事情搞定。
畢竟目前只有這樣的辦法,才能最快的拿到錢財。
一時間,朝廷給予寺廟道觀的壓力,空前的巨大。
連身在大相國寺里面的海悟方丈也感受得非常明顯。
大相國寺其實是皇太后最喜歡的寺廟,經常會來拜祭一番。
其它寺廟道觀的主事人,都希望海悟方丈趁機跟太后說一下,希望能免除或者是減少損失。
可海悟方丈至今都沒有這么做。
他心里很清楚,這是一個國家層面的大事兒,太后不一定能管。
即便是太后礙于情面管了,那么他多年積累下來的情分也就消散了。
現在還不是大相國寺最危急的時候,海悟方丈憑什么就把殺手锏給用了?
連續聽聞兩道圣旨下來,遲疑了許久的海悟方丈,終于是忍不住了,請來了四位老友。
他們分別是帝京府三大寺廟其余兩家的報恩寺方丈子善大師、普濟寺方丈德平大師,還有兩大道家道觀的玉皇觀玄陽真人、老君觀的崇道真人。
加上海悟方丈,這五個人基本上就能影響全京畿地區一半的寺廟道觀。
和上次會談相比,這一次五人都是面色凝重。
雖然一些中大型寺廟道觀還在嘴硬,覺得自己應該不斷抗爭,可是他們卻已經察覺到了情況不好。
“今年的雪,可是下得越來越離譜了。”年齡最大的德平方丈望著窗外嘆道,“老衲這么七八十年的生涯里面,只見過三次這樣的雪,無一例外的帶來了極大的災害。”
“誰說不是呢?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次大雪,整個京畿地區死了差不多三萬多人,那叫一個慘啊!”海悟方丈道,“老衲那時候還年輕,跟著師父一起去做法事,一路走過來真是忍不住想要哭。”
“二位的意思是……這一次的冬天會很難熬?”老君觀崇道真人皺眉問道。
“這不是廢話嘛。”他的老朋友玉皇觀玄陽真人輕哼了一聲,“現在我們每天施粥遇到的人就越來越多了,以前下午才會施完的粥,中午就沒有了,這不代表情況越來越不好了嗎?”
“對。”
報恩寺子善大師道,“所以老衲決定再增加三分之一的麩糠和大米,爭取多幫一點人。”
海悟方丈欣慰的一笑,“子善師兄你這么做,要是被真慧師兄看到了,又要說你吃力不討好了。”
子善大師無奈的搖搖頭:“他的眼光太膚淺了,我們佛家本身就是注重救生,如果命中都餓死了我們還不全力救助,那信徒們以后還能相信佛祖的力量嗎?”
“大師所言有理。”玄陽真人頜首道,“那我們也會跟進的。”
剩下的幾位大師也紛紛表達了跟進的意思。
他們倒不是說什么博取名聲,而是到了他們這一步,已經能分辨許多東西,知道什么時候該做什么,倒不全部是為了名利聲望。
“那么我們討論更重要的事情吧!”
見到大家都達成了一致,海悟方丈也沒有扭捏,“對于讓僧尼道士還俗,以及購買度牒一事,大相國寺準備向皇上稟報,我們愿意遵從皇上的指令,并且購買一千張的度牒。”
他這么一講,周圍的幾位大師真人都有點瞠目結舌。
大相國寺要讓兩千多僧侶還俗,這一點相對于他們接近六千人的規模,或許不是那么傷筋動骨。
但是一千張的度牒就有點嚇人了。
一張度牒朝廷給的價格是一千兩白銀,一千張那就是一百萬兩銀子。
一個寺廟拿出一百萬兩銀子出來購買度牒,怎么聽怎么覺得有點炫富的意思。
崇道真人就有這樣的疑問:“海悟方丈,我知道大相國寺很有錢,但是你們這樣一下子買得太多,會不會讓朝廷覺得所有的寺廟都很有錢,從而以后只要一缺錢了就找我們,把我們當成朝廷的戶部銀庫啊?”
崇道真人問的問題,恰好就是大部分的方丈主持的擔心。
一次其實真的沒有什么,哪家寺廟沒有點存貨?
但如果有一次嘗到了甜頭,從而陸陸續續的頻繁來要錢,哪家能經受得起這樣的折騰?
海悟方丈苦笑了起來,“真人你不會不知道,裕王世子小王爺已經把我們大相國寺的資產全部算了一個賬單,按照這個比例來做遣散規定標準之一。
按照他的算法,我們大相國寺一年收入能達到六十萬兩銀子。我們不拿出一百萬兩銀子,能讓朝廷安心嗎?他們覺得我們太吝嗇,反而是拿錢買嫌棄了!”
“裕王世子那是小孩子胡來的,算不得數。”說起這個,報恩寺子善方丈也有點頭疼,“我們也是標準之一,按照這個標準的話,我們也得買至少五百張度牒。”
“在座的五位,哪一個不是標準之一?”玄陽真人也苦笑著搖頭。
海悟方丈和聲說道,“其實,重要的并不是裕王世子怎么算的,而是朝廷和皇上相信他的數據,所以哪怕我們辯解,其實他們也不會聽。
與其如此,我們還不如按照這個數據直接給,來得爽快一點,終究可以給大家彼此留一個情面,免得鬧得不可開交,以后就麻煩了。”
玄陽真人斟酌著點頭:“海悟師兄所言也有道理,可您還是沒有辦法保證,經過這一次過后,他們不會再這么獅子大開口的要錢。”
“其實他們也給我們留了后路了。”德平方丈淡淡的道,“以后五年,每一年只發放五千張度牒,這不就是意味著全國的寺廟道觀,最多也就是出五百萬兩銀子么?難道那時候也得我們全部買?”
子善方丈順著話說道,“這就是說,至少五年時間我們不用再擔心這個問題,有什么都是五年后再講。”
“對,老衲是這么理解的。”海悟方丈道,“而且還有一點,天下寺廟這么多,這一次我們積極響應了,那么下一次他們應該不會指著我們來要錢,我們至少還能獲得五年的時間。
如若是這樣的給錢,變成十年一次,老衲覺得倒也不是不能接受。畢竟朝廷才是最大的,我們沒有理由和能力去和他們正面抗爭,對吧?”
海悟方丈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寺廟的主事人。
他這么簡單又直接的分析,直接讓大家都覺得有道理,慢慢的接受了他的設想。
“也只能這樣了。”
大家沉默了一陣子,還是年齡最大的德平方丈發了話,“希望朝廷和皇上能遵守信用,不會再度為難我們吧!我們普濟寺愿意和大相國寺一起進退。”
嘆息了一聲,玄陽真人也道:“玉皇觀與兩位大師同進退。”
他們三個都發話了,剩下的子善方丈崇道真人本來就不是那種死硬派,只能也答應下來。
五家最大的寺廟道觀一起進退,這種抱團取暖的方法,本身就是一種對他們自己的保護。
景和帝三十年冬,天降暴雪不止,數十萬貧苦民眾限于困頓之中
大相國寺海悟方丈、報恩寺方丈子善大師、普濟寺方丈德平大師、玉皇觀玄陽真人、老君觀的崇道真人懷慈悲之心,主動以自愿購買度牒之方式,捐出二百七十萬兩白銀。
后續京畿地區各寺廟道觀陸續跟隨,同謀善舉,又以同等方式,捐贈白銀四百五十萬兩,合計七百二十萬兩。
帝曰:善!